處分局長培訓班被政委正式命名為“金陵一期”,有點兒“黃埔一期”的味道。飆子是兩天以後報到的,這個班的學員都是南京局現任處分局長,培訓形式全封閉一個月。
幹部集中的那天上午,飆子就別了一肚子氣。通知上明文規定,所有參加培訓的學員一律不許帶槍,隨身攜帶的槍械必須上交校方統一保管。幾個來得早點兒的處分局長舍不得交槍,正和警校的管理員辯解。飆子眼珠一轉,溜到門外摘下自己的駁殼槍插進背包裏,然後故意吵吵嚷嚷著:“閃開,閃開,咱沒帶槍哦……”其他人上下打量他。
警校管理員瞥了飆子一眼,就放他過去了,不經意間又回了一下頭,隨著飆子的走動,發現他背包下抖露出一截紅纓,在那兒飄來飄去。管理員是中年人不玩兒潛規則,不給麵子道:“哎,我說剛才的那位學員,請把槍交出來!”
飆子撒謊不臉紅,裝傻道:“咱沒帶槍啊,不就是來培訓的嗎?沒事兒帶那玩意幹啥?”
管理員寬容地笑笑。這裏的前身是國民黨中央警官學校,現在歸南京局公安總隊管轄。管理員是這裏的老人,十幾年來,雖文職沒弄上個警階,但不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警察,他見得多了。局政治部在通知中明確規定,當然是孔正的意思,來培訓的學員不管誰,一律按規定辦事兒,誰鬧事兒處分誰,絕不客氣。尚方寶劍在手,管理員自然不怕這些虎虎生威的處分局長,他漫不經心地走上前,把手伸進飆子的背包裏,猛地拽出那支駁殼槍,回到桌子前。
飆子見自己的謊言被戳穿了,很難堪,再說這槍朝夕相隨少說十多年了,從沒離開過半步,已經和整個身心組成了有機體,這種結合被軍事家們稱為戰鬥力。槍通常被視為戰士的第二生命,槍械條例也是這麼說的,現在槍沒了,自然跟丟了半條命似的,這還了得?他臉皮頓時就翻了,惱羞成怒地發火道:“憑啥繳老子的槍,啊?你他……”
後麵的髒話還未出口就隨吐沫咽了回去,因為他看見政委正背著手從前麵走了過去。
飆子當天就膩歪了,土包子打遊擊的出身,沒嚐過軍事化管理的味道。在班裏麵,不管是處長還是分局長,一律是學員,見了教官要行禮,得問安。每個學員要像新招的警員一樣整理內務,疊豆腐塊被子,走起路來三人成行,五人成伍,天麻麻亮就得列隊出操,輪流擔任值日官,這做法,哪兒像成功人士的待遇?
警校從國民黨手裏接管過來沒幾年,授課的教官大多是留用的國民黨中央警校教官,這些教官都受過係統的刑事理論教育,甚至有留洋的海歸派,精通古今中外的警察史警政製度,這都是飆子他們所欠缺的,但飆子他們也有自己的明顯的優勢,那就是豐富的對敵鬥爭經驗和赫赫的戰績。在進城以後的三年多,不僅清剿了國民黨特務、土匪,破獲了所有凶殺類暴力型大要案件,恢複了金陵古城的治安秩序,使人民生活安居樂業,能取得如此驕人戰績,不能不說是個曆史奇跡。所以,這些處分局長學員們,哪個沒有看家本領可吹牛的本錢?精通刑事理論而無實戰經驗的教官和不懂刑事理論而有著經典戰績的學員之間的衝突自然無法避免。
這次參加培訓的學員裏,有的在根據地時就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了,有的進城後同朝為臣成為熟人。原蘇北老區阜寧區小隊長唐吉,比飆子參加革命早兩年,在阜寧、漣水一帶打遊擊,兼做組織群眾工作,兩人並肩戰鬥了好幾年。四五年唐吉調到蘇中邊區政府公安處當了偵察科長,解放戰爭打響後,被三野獨立師保衛處收編當了偵察隊長。唐吉運氣不錯,三野揮師東南後,他就留在南京四區當了分局長。
說是熟人,平時各忙各的,也都難得一見。因此老熟人見了麵,免不了你給咱一拳咱罵你一句的寒暄。唐局長一見到飆子,就想起和小鬼子打遊擊飆子被通緝的事兒,他當胸給了飆子一拳,罵罵咧咧道:“沒想你小子還健在呀,當年就跟泥鰍似的,居然在小鬼子眼皮底下溜了,你要知道,人家可是懸賞1000塊大洋拿你的人頭啊。更搞笑的是,49年初,部隊機動到江北做渡江準備,我去鹽阜城裏辦案,車站上還貼著一張通緝令,破損得厲害,字是看不清了,可頭像就你這德行……現在沒啥問題吧?”
飆子笑著說:“能有啥問題?別看小鬼子張牙舞爪,其實他娘的倆眼一抹黑,這是擱中國地盤上……不過,那次也忒懸,跑著跑著就鑽進了死胡同,沒地兒跑啦,這可把老子的尿給憋出來了,正好牆邊有一牛圈,咱審時度勢就地滾了一身牛糞,鬼子見咱渾身臭氣熏天,讓偽軍上前問話,那偽軍捏著鼻子圍著咱轉了一圈,咱繼續裝傻,捧起一把黏黏糊糊的牛糞照他臉上甩過去,把偽軍惡心的左躲右閃地退了回去,他伸出八字手勢,搖著頭跟鬼子報告說:‘太君,我看八路的不是。’其實那偽軍就是村東頭二狗子他爹,咱認識啊……天不助咱,人助咱呀。”
兩人正說著,又一個擠進來給了飆子一巴掌,嘴裏不幹不淨地罵道:“狗日的,你啥時候也學會了靦腆?”
飆子斜他一眼,原來是二分局的胡局長,是從金陵支隊來的,老偵察員出身,這小子也是見了案子就跟狼狗一樣興奮不已,一朝案在手,就誰也別想將他拉回頭了,不弄出個所以然來決不見孩子他娘。其實胡局算不上粗人,參加革命前就念完了初中課程,這在當時的革命隊伍裏算得上是個大知識分子了,按照慣例,這小子應該耍耍筆杆子搞政治工作才是,可胡局偏偏就喜歡上案子,從小偵察員幹起,一直到分局長,這一生恐怕和政治工作已經無緣了,長期刑事鬥爭的刀光劍影把他曆練得跟粗人沒啥區別。
飆子故意抬高聲調,嘲弄道:“老胡,聽說你把二區治理的還不錯啊?咱們在華東局的通報上都看到了,真行,‘胡傳魁’的隊伍幹起活來也他娘的跟拚命三郎似的,硬是把大要案給壓了下來,簡直就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嗎?”
胡局被飆子一捧,便有些飄飄然了:“這還能有假?別嫌老子吹牛,華東局要是沒南京局還能叫華東局嗎?南京局要是沒咱二分局還能叫南京局嗎?牛皮不是吹的,轎子不是推的,老子在這金陵城裏……”
飆子把胡局抬高之後便狠狠地踹了一腳:“那你狗日的來這裏做啥?能耐這麼大還用得著當學員,不混個副校長幹幹至少也得弄個教員當啊,咋跟咱一樣呢?去去去,滾一邊兒去,別給鼻子就上臉,全南京局的都不如你,咱們其他友鄰分局都他娘的吃幹飯來著?你是城牆頭上拉屎——”
“啥意思?”
“露臉唄。”
胡局一聽就上火了,聲音也抬高了八度罵道:“操!龜孫子才願意來這個破地方,都是那些瞎參謀爛幹事閑著沒事兒窮折騰,老子幹得好好的,非讓咱來參加啥培訓,咱腦神經癱了不是?那些手下敗將憑啥當咱教官?有能耐上場子比比呀,老子一個頂他倆,學……學習,學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