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們時代的寫作(1)(1 / 3)

《我們時代的寫作:對話〈酒國〉〈生死疲勞〉》

迷亂現實逼出迷幻現實主義

莫言(1955-),本名管謨業,山東高密人。小學五年級因“文化大革命”輟學回家務農,1976年應征入伍。曾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學習。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酒國》《生死疲勞》《蛙》等。201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獎的中國籍作家。

張旭東(1965-),生於北京,紐約大學比較文學係和東亞研究係教授。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美國杜克大學文學博士。著有《改革時代的中國現代主義:作為精神史的80年代》《幻想的秩序:批評理論與當代中國文學話語》等。

莫言語言的放肆就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所說的“迷幻現實主義”,這種迷幻狀態恰恰能夠捕捉今天中國的複雜性。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我們想象得到會有各種傳記、評論集問世。率先上市的是張旭東與莫言合著的《我們時代的寫作:對話〈酒國〉〈生死疲勞〉》,主要是兩人的對話以及莫言作品的文學評論。張旭東是紐約大學比較文學係和東亞研究係教授,激發出莫言一些坦率的、有趣的說法。然而在進行《生死疲勞》的對話之前,他竟未讀完這部小說!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諸如莫言獲獎代表中國文學的生產力等,但瑕不掩瑜,他的理論分析很精彩。

評論界經常批評莫言的文字不夠節製,有點太放縱。我覺得莫言早期的作品還好些,到《生死疲勞》這個問題就有點嚴重。張旭東認為莫言的語言從《酒國》開始就很放肆,這種放肆就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所說的“迷幻現實主義”(hallucinatoryrealism),這種迷幻狀態恰恰能夠捕捉今天中國的複雜性。

今天中國很多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比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到底是什麼。張旭東在《“妖精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敘事可能性——〈酒國〉中的語言遊戲、自然史與社會寓言》一文中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不同生產方式的並存,不同時代壓縮在一個空間裏,資本主義、超資本主義、前資本主義的東西都在其中。這麼多混雜的東西同時呈現,投射到語言上必然雜亂。

張旭東將《酒國》視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一個寓言,認為這部小說的特征是“亂七八糟,特別混雜,很多經驗不知道怎麼處理就那麼並存在那裏。在一個非常直觀的意義上貼近中國當代的現實,有一種寓言式的對應關係。我們看莫言,在審美意義上,有一種醜的感覺,有一種紮眼的、震驚的、粗俗的、鬼怪式的、怪力亂神的東西。看完以後覺得這像是我們日常生活經驗的一個結晶體,不講道理的東西”。

《酒國》的主人公丁鉤兒是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照理說應該代表了國家和體製,但他出來後國家已經不在他身後,給他的這個權力、自我意識也不足以去抗拒種種誘惑,他知道自己在受誘惑,也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是沒有辦法去抵禦誘惑”。張旭東認為這不能簡單歸咎於丁鉤兒意誌薄弱。用卡夫卡的說法[1]來形容,這個人雖是欽差大臣,然而皇帝在下麵已無權力,到處諸侯割據,派人下去自然會發生一係列荒唐的事。你以為自己拿著尚方寶劍和大印就管用,但別人根本不跟你玩這一套。

莫言以語言爆炸的方式表現這種混雜狀態。比如丁鉤兒到酒國市調查“紅燒嬰兒”案件,犯罪嫌疑人給他敬酒時,隨意搬弄各種語言。首先用很“偉(大)光(榮)正(確)”的語言說:“我們是愛國主義者,抵製洋酒。”這是酒國土產的酒,不能不喝吧?勸酒時說:“老丁同誌,您大老遠來了,不喝酒我們不過意。咱們一切從簡,家常便飯,不喝酒怎能顯示出上下級親密關係?酒是國家的重要稅源,喝酒實際上就是為國家做貢獻。”這場豪華宴會喝到最後連孝道都出來了,犯罪嫌疑人竟以84歲老母親的名義祝丁鉤兒偵察員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張旭東認為這種筆法才能恰到好處地表現中國的複雜:“這裏邊有共產黨的語言、官方語言,有民間語言,有上得台麵的語言,有上不得台麵的語言,有胡攪蠻纏的語言,也有好像講道理其實不講道理的語言,所有的語言都混在一起了。”“那些人掌握各種各樣的合法性的詞彙,各種各樣的合法性的表述,各種各樣的合法性的資源,他們以這樣一種語言上的合法性將自己包裝起來。這就是中國現狀的一個特色。”這場鴻門宴“犯罪一方能充分調動語言資源,而丁鉤兒意識上處於一個半癱瘓、半空白的狀態,像一個煤氣中毒,意識到危險,想把窗戶打開或爬出門去但卻動彈不得的人那樣,一點點陷入了羅網”。

張旭東很關注這類帶有遊戲性質的語言,認為它超越一般的善惡與是非判斷,不能簡單地說莫言在為中國塗脂抹粉或在批判現實。但莫言認為自己並未超越,他對價值判斷有標準,對善惡、是非很執著,甚至對政權持批判態度。

張旭東認為《酒國》批判的是商業化問題,但莫言說他批判的是“欲望洪流,更多的是對人的一種思考,對人的遠遠超過自身需要的欲望、過分膨脹的欲望、人的口腔的欲望、性的欲望、財富的欲望的一種諷刺。這些東西也涉及腐敗問題,官員的腐敗問題,另外也是主動地對魯迅的‘吃人文化’的有意識的繼承。這種道德義憤在《生死疲勞》裏還是很強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