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告辭出門,夜涼如水”,用這樣一句話結束是意味深長的,這也是北島過去二十年來海外生活的某種總結。有一篇《搬家記》講述自己如何在短短六年間搬了七個國家,有時候是正教著書被人趕跑的,有時候則是為了去開會或完成某個寫作計劃,甚至還到過戰場……總之是四海飄零。在這個過程中,他見過很多人,認識了很多朋友,相識或深或淺,看過了太多世態炎涼。
故國不能回,漂泊對他的意義何在?他關注那些遊離海外的中國人,《賭博記》寫到,說起中國人在海外賭博,那故事就多了。中國人好賭,我想這和我們民族的非理性傾向有關。賭場人多,大家都是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沒有什麼語言文化上的障礙,隻要一比劃,意思誰都懂。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漂流在外的中國人都喜歡去賭場,那真是一個相聚的好地方!
(主講梁文道)
吳魯芹散文選
文人多牢騷
吳魯芹(1918-1983),本名吳鴻藻,字魯芹,上海人。1956年與夏濟安、林以亮等創辦《文學雜誌》。1962年赴美,在多所大學講授比較文學,後任職於美國新聞總署。學貫中西,以散文隨筆之博通蘊藉馳名文壇。著有《師友·文章》《美國去來》《瞎三話四集》《暮雲集》等。
最近幾年出版業開放多了,我們有機會看到一些1949年以後離開大陸、去了台灣或海外的老輩文人的東西。一來他們白話文的文法與今天大陸流行的不同,二來他們自幼便接受良好的中西教育、對中國典籍和西方文學駕輕就熟,兩者糅合起來,使得他們的文體讀起來非常特別,比如這本《吳魯芹散文選》。
吳先生可謂是早一輩的民國文人,1918年生於上海,畢業於武漢大學,曾在台灣師範大學和台灣大學外文係任教,之後去了美國,後半生基本上都在美國度過。他的文章近兩年開始在大陸出版,這本《吳魯芹散文選》是由他的學生齊邦媛編的。
吳魯芹的散文有什麼特點呢?第一,文字特別。他們那一代人的文章,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比今天的白話文有味道。那種味道源於一種深厚的古文訓練基礎,在遣詞造句時會自然地滲透出來,無論引一詩或一典故,讀起來都好像天衣無縫。
同時他又有點過去“論語派”[5]文人的風格,非常幽默。比如《置電話記》寫當年電話這個東西剛剛在台灣出現,他太太有一天跟他說“我們家是不是也該裝電話了”,然後兩個人討論該不該裝的問題,他不置可否。但過了一會,太太又重述了一遍:“那樣的話,就方便多了。”她當然是很希望裝的。
作者說,這同其他議案一樣,本可以無疾而終,但是不知怎麼,這次毫不熱烈的討論給小姐(吳魯芹的女兒)聽到了,而且好像引起了她莫大的興趣。小姐說“我們早就該裝的”。早在什麼時候呢?小姐當時的十足年齡是六歲有半,然而同別的二十世紀的進步家庭一樣,兒童是明天國家的主人翁,是今天吾家的主人翁,主人翁的話雖然不一定有分量,但是年幼無知,記憶力特強,而且似乎已受到不達目的而不止的革命熏陶,時時會提醒起議而未決的案件來,使無情時光的流瀉並無助於拖延,而且兩個人的聲音總要比獨白來得更為理直氣壯。
這樣簡單家常的一件事,作者寫來卻絲毫不使人感到囉嗦,因為這些句子的延伸並不是為了修飾而純粹是去造句。現在很多人寫文章,大概是小學學造句作文學壞了,有一種造句訓練叫延長句式,把一句本來簡單的話拚命延長,結果很容易形成一種累贅的文風。而吳魯芹的文章古樸清簡,即使把簡單的事情寫得很長,也不會讓人感到厭煩,反而覺得有趣,一層一層新意疊加上去,不斷衍生。
吳魯芹是大學教授,頗有學問,但他總愛說自己是個俗人。“說老實話,我手邊的錢若僅夠糊口,一定先買大餅,次及典籍。我大約生來就缺少詩人氣質,起早,通常是為了趕路,不是為了看花;雖然也喜歡坐在院子裏看月亮,到該睡的時候,還是蒙頭大睡,並不會舍不得室外的清光;總而言之,是個俗人。……當年將近二十歲的時候,照說是詩人氣質占上風的年紀,但是記得有一次,在一本《牛津詩選》與一個月的夥食二者不可兼得的情形之下,我還是毫不猶豫先繳清了夥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