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門老周裝修,叮叮當當一個多月,弄得我坐立不安,啥事也幹不成。總算結束了,每天門窗飄過來濃重的油漆味,又帶起了我鼻炎咽炎一塊犯,對著書本和電腦不停地打噴嚏清嗓子,隻好收起書關上電腦,坐在油漆味裏等著老周來跟我聊天。他幾乎每天必到。開始是巡視工人裝修,看兩眼就進了我家;然後是每天過來打開門窗讓油漆和家具跑味,門窗敞開,他進了我的門。進來就說:“今天我得和你談談。”好像我們很熟,國際形勢也必須我們來定。
其實在他裝修之前,我根本沒見過這人。那天我聽見外麵有隆重的咣咣聲,房子跟著抖啊抖,以為天下大亂了,趕緊開門去看,門外堵著個矮胖子,腦袋像顆四喜丸子。“我是新來的鄰居。老周。”他伸出手,“裝修,動靜大了點兒,沒辦法。您多包涵。”四十歲左右,領帶和襯衫擠出了三層下巴。剛買了對門的二手房,今天開始裝修。第一步,撬地板和砸牆,動靜大得像開山。我簡單地握過他的手,說好,幹吧。沒有理由不讓人裝修。從此我就生活在噪音和地動山搖之中,從此我就每天和他聊天,因為我什麼事也幹不了,他又沒什麼事可幹。
我們什麼都聊,隻要能出口,髒話都說。聊得最多的,當然是房子,和房子裏的人。北京這房子啊,他媽的,簡直不是給人住的,比錢還貴。所以我隻能租房子,老周也得揀便宜的二手房買。老周說,他買這房子還有一個原因:樓層不高。原來他住的房子高二十層,他在十一樓,不喜歡,想矮點,要是能住上平房就好了,最好四合院。我說老周你真有追求,四合院哪是我等窮人住得上的。
“你誤會了,”老周說,一個勁兒地扶他的黑框眼鏡,讓我覺得他總有兩個黑眼圈。“我是說很多人家住一塊的大雜院,端一碗飯可以吃很多家的那種。”
“就是過去鄉下那樣的?”
“一點兒沒錯,就那樣。一個院裏的誰都認識,上一趟茅房要跟所有人打一遍招呼。多熱乎。”
那種生活我也過過,挺好,全世界都像一家人。“問題是,那是大家都生活在一個平麵上,而現在,全是鴿子籠,一層層摞上去,飯碗和茅房自己家裏都有,想聽黃段子電視機裏也有,哪還用紮堆往一起湊。”
“停!問題就在這,難道這種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就是我們想要的?”
我茫然地看著坐我對麵的漲紅的四喜丸子,這個話題讓他很激動。他把手勢擺起來,像個演說家。我揮揮手,讓他繼續。
“這不健康,不人性,你懂我的意思嗎?”他舔一下幹裂的嘴唇,我趕緊給他續水。“我們整天和一堆家具生活在一起,家具啊,它不是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在哪裏?那種和諧的、自然的關係在哪裏?我問你,樓上的鄰居你認識幾個?樓下的你認識幾個?在電梯裏你會和幾個人打招呼?你會和開電梯的姑娘說你好、謝謝和再見嗎?”
他好像早就打好了腹稿要聲討我。我有點懵。之前我租的房子在八樓,一共十二層,每天從電梯上下,兩年時間,除了八樓,我從來沒在任何一層停留過。如果午夜遲歸,我會從樓梯直接爬上八樓,數著上,不會錯到七層或者九層。那一棟樓我隻和對門打招呼,因為有一天我房子裏停水,飯燒了一半,實在沒招了才去摁對門的門鈴。和電梯工打招呼,也僅限於開頭幾次,我告訴她們,八樓。幾次之後她們就記住了,我一進電梯她們就按“8”,我連這個數字都不必說了。可這能說明什麼問題。所有人不都是這麼過的麼?咱們誰也沒權利把日子過到別人家裏去。侵犯別人隱私,那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