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艾青
艾青走了。他靜靜地臥在花叢之中,麵對我們的,仍是那充盈著智慧的碩大的頭顱和由於出生的艱難而凸起的額角。那常浮現在臉上的艾青的微笑已經消失,緊閉的口唇再也不會發出幽默的聲音。他留下的是真正的寧靜,由於大師的逝去而無法彌補的空寂與清冷。當我對著遺容深深地三鞠躬之後,淚眼迷離的我頓感眼前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眼淚的背後已沒有了世界,隻留下深深的哀痛和瞬間的虛無。
艾青的微笑是哪一天消失的呢?似乎有好幾年了。當他跌了一跤斷臂後住進醫院,此後他便斷斷續續地在病房進進出出。每次住院後我去看他,都感到那種蕭索與落寞,期間雖有精神好轉的時候,但麵容已趨於平板,不言不語,似乎說話都沒有了氣力。看到他坐在客廳的椅子上,一張小木桌橫在胸前,用手抓食著兒童食品,並用手示意請客人食用的時候,我曾心酸地慨歎:再偉大的人物,也會有風燭殘年的日子。
晚年的艾青是孤獨且寂寞的。有時他一天一天地坐在寫字台前,看那置於窗沿上的幾尊雕塑,偶爾有了機緣,他會斷續地說出關於雕塑的奇思異想。他渴望真正的朋友去看他,說他有幾個朋友死也打不散這樣至情至性的話語;可他也厭惡應酬,當一批人一個一個地握他的手說著老話告別,後來的握手已經孿成了推擋,並發出“嗷嗷”的聲音,從他的眼睛裏我已看出了憤怒。
還在前年,聽說他又一次住院,我便去協和醫院探望。在床邊靜靜地坐了半小時,等候他醒來。看著老人花白稀疏的頭發,瘦弱的四肢,隻有肚腹臃腫地隆起,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及至艾老醒來,他握住了我的手,便一直沒有放開,且抓得很緊,無言的我也隻能以手的緊握表達尊敬與親近。老人以緩慢而低沉的聲音和我說:“常來看看我,等我好了,再去看你。”聽著艾老這樣的話,我感到了心靈的震顫;這是何等的孤獨與寂寞才會說出的話啊。於是,在兩隻手長久的緊握之後,離開醫院,見到艾老熟悉的人我便往醫院轟,讓艾老常常看到熟悉的麵孔,會是一種安慰;雖然這時有人去看他,他也會裝作不認識地說:“你是誰呀?”我也常常在想,假如那個冬夜,如果有兩個身強力壯的人在側,有一台封閉良好的轎車,不隻是高瑛大姐和一位保姆拚力抬著輪椅上的艾老,在深夜隻能攔一輛車窗殘破、八麵透風的“麵的”去醫院導尿,艾老便不會得肺炎,或許還能多活幾年。可命運如此,為此懊悔也無濟於事了。在他八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因編輯部要退校樣,早早便同徐剛趕到了艾宅,見到的卻是高瑛大姐疲憊不堪、麵帶傷痛的神情和艾丹熬得紅紅的眼睛;並得知,剛人醫院的艾老一口痰憋住,窒息了近十分鍾,經千方百計搶救,電擊四次,才緩緩有了跳動的心音。當時,我們和艾丹還說,大難不死,說不定還能恢複如昨,平平穩穩地再過幾年的。可命運卻是那麼無情,在持續的昏睡期間,除偶爾睜開了眼睛,看一眼這最後的世界,他竟一直沒有醒來,終在1996年5月5日淅瀝的雨中,在淩晨逝去了。
今天,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人們經常引用的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然後,我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今天,當艾青已與土地凝結為一體的時候,我想到了英國作家喬治吉星的話:“我深願每個國土都能鍾愛它自己的詩人:因為詩人就是這些國土本身,是它的全部偉大與芳馨之所寄,是那裏一切人們生死與共的不可言傳的國寶。”是的,誰能說雨果不是法蘭西的國寶,歌德不是德意誌的國寶,普希金不是俄羅斯的國寶呢?且不必講《荷馬史詩》、《吠陀經》、《萬葉集》、《詩經》這些偉大的詩歌對不同民族靈魂的塑造,這宗教、哲學的來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