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退回去!我寧可沒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認真似的說。

“不要這樣說,阿弟!千萬不能這樣想!我們哪裏有這許多錢,退一個,討一個!”

“咳,悔不當初!”本德婆婆歎著氣,說,“現在木已成舟,還有什麼辦法!總怪我早沒給你揀得好些!”

“不退她,媽就跟我出去,讓她在這裏守活寡!”

“哪裏的話,不叫她生兒子,卻自養她一生!雖說家裏沒什麼,可也有一份薄薄的產業。要我讓她,全歸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撐起來的,倒讓她一個人去享福,讓她去敗光!這個,你想錯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

“咳,怎麼辦才好呢?媽,你看能夠和好嗎,倘若我日夜教訓她?”

“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姊,有什麼法子呢?媽不肯去,又不讓我和她離!”

“我看一時總無法和好了。弟媳婦年紀輕,沒受過苦,所以不會做人。”

“真是賤貨,進門的時候,還說要幫我忙,寧願出去給人家做工,不怕苦。我一則想叫她侍候媽,二則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沒答應。哪曉得在家裏太快活了,弄出禍事來!”

“什麼,像她這樣的人想給人家做工嗎?做夢!叫她去做吧!這樣最好,就叫她去!給她吃一些苦再說!告訴她,不要早上進門,晚上就被人家辭退!她有這決心,就叫她去!我沒死,不要回來!我不願意再見到她!”

“媽一個人在家怎麼好呢?”阿芝叔說,他心裏可不願意。

“好得多了!清靜自在!她在這裏,簡直要活活氣死我!”

“病得這樣,怎麼放心得下!”

“要死老早死了!樣子不對,我自會寫快信給你。你記得:我可不要她來送終!”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親就會真的要她出去,而且還這樣的硬心腸,連送終也不要她。

“讓我問一問她看吧,”過了一會,他說。

“問她什麼!你還要養著她來逼死我嗎?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聲了。他的心口像有什麼在咬一樣。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親這樣的老了。而她又是這樣的年輕,從來沒受過苦。他並非不能養活她。

“怎麼辦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問阿芝嬸,皺著眉頭。”

“全都知道了,你們的意思!”阿芝嬸一麵流著眼淚,一麵發著氣,說:“你還想把我留在家裏,專門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嗎?我早就對你說過,讓我出去做工,你不答應,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著她趕我,我自己也早已決定主意了。一樣有手有腳,人家會做,偏有我不會做!”

“又不是沒飯吃!”

“不吃你的飯!生下兒子,我來養!說什麼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給你們看看!”

“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間房子住下吧。”阿芝叔很苦惱的說,他想不出一點好的辦法了。

“你的錢,統統寄給她去!我管我的!帶我出去,給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隨你良心。不肯這樣做,我自己也會出去,也會去找事做的!一年兩年以後,我租了房子,接你來!十年廿年後,我對著這大門,造一所大屋給你們看!”

阿芝叔知道對她也沒法勸解了。兩個人的心都是一樣硬。他想不到他的憑良心的打算和憂慮都成了空。

“也好,隨你們去吧,各人管自己!他歎息著說。“我總算盡了我的心了。以後可不要悔。”

“自然,一樣是人,都應該管管自己!悔什麼!”阿芝嬸堅決地說。

過了幾天,阿芝叔終於痛苦地陪著阿芝嬸出去了。他一路走著,不時回轉頭來望著苦惱而陰暗的屋頂,思念著孤獨的老母,一麵又看著麵前孤傲地急速地行走著的妻子,不覺流下眼淚來。

本德婆婆看著兒媳婦走了,覺得悲傷,同時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釘。她的兩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這種媳婦,還是沒有好!”她噓著氣,說。

阿芝嬸可也並不要這種婆婆。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創一份家業。她現在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她正在想著怎樣刻苦勤儉,怎樣粗衣淡飯的支撐起來,造一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樣的把兒子一個一個的養大成人,給他們都討一個好媳婦。她覺得這時間並不遠,眨一眨眼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