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5、詩人(1 / 3)

甲:近來有新詩嗎?

乙:沒有,久已沒有了。

甲阿!未免使詩壇寂寞。不知有多少讀者正渴望著你的新詩呢。

乙: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

甲在醞釀那更偉大更名貴的詩篇吧?

乙:一點也不。詩跟我疏遠了,疏遠得像消散了的夢,我也不想去找它。

甲這是多麼可驚的事,詩會跟你疏遠!你遇到了什麼意外的事吧?

乙:沒有遇到什麼意外的事,我還是平常的我。

甲那末……乙:那末什麼?

甲那末不應該變了當例,好久不作詩。總有點不同往日吧?你得仔細省察一下。

乙:也不用仔細省察,我隻覺得近來填滿腔子的都是恨。

甲喔,原來如此。是春恨呢還是別恨?——這些都是再好不過的詩題。

乙:都不是,都不是。

甲那末一定是生老病死,人生無常,那個徹底的大恨了。

這也是絕好的題材,古代的詩經跟古詩十九首裏,就有屬於這一類的好些名篇。

乙:也不是。告訴你,我所恨在乎“生”之後,“老病死”之前。

甲在中間,中間是什麼東西呢?

乙:我恨我們這個生活,我恨形成我們這個生活的社會。

甲原來你不聲不響,轉成厭世派了。那末,也不妨作幾首遊仙詩招隱詩,聊以寄意呀。

乙:你的心思真像彈簧一般,聽說恨這個生活,馬上一彈彈到了厭世派。恨著這個,不可以望著那個嗎?那個也是生活,也是社會呀。又那裏搭得上什麼厭世派!

甲這倒不錯。我不妨把彈過去的自己檢回來。但是,我要聽你說為什麼要恨。

乙:阿,我們這個生活!愚昧高高地坐在頂上,抽著他的狠毒的鞭子;強暴密密地圍在四周,刺著他的鋒利的刀劍;不容聲響,聲響就是罪惡;不容喘息,喘息就是乖逆;再也不用說昂頭挺胸走幾步,放懷任意談一場:你想,這還成什麼生活?除了厭世派(他們本來就不願意好好地活在世間),誰還能不恨?

甲確然如此,確然如此。我也覺得有點悵悵然了。

乙:你跟我原是同一個網裏的魚呀。我們處在同一個社會裏,過著同樣的生活,當然會抱著同樣的恨。

甲那末,怎麼辦呢?我們正像同舟共濟的夥伴,彼此該有個商量。

乙:我自己跟自己商量過了,不妨告訴你。

甲希望你的意思比金子還名貴。

乙:我的意思是這樣:恨,不妨填滿了腔子,不妨像海一樣深,可是,決不能徒然是恨,徒然是恨隻有毀滅了自己,此外沒有半點結果。

甲我也能明白,這是個雖簡單卻真實的道理。肚子餓的時候,要是不想法子找東西吃,不是隻有餓死了自己嗎?

乙:怎麼不是?並且,單隻會恨,可是沒有力量來消釋這個恨,這樣的人配恨嗎?這是喪失人格,也就是毀滅了自己。

甲那末……乙:所以我決意拿出我的力量來,親自動手,把這個生活撕成粉碎,讓它再也拚湊不攏來;同時另外建造一個新的。

甲好大的誌願!但是,這隻怕不是你的事情。

乙:怎麼不是我的事情?這不單是我的事情,而且也是你的事情。

甲你忘記了你是詩人了。

乙:我是詩人嗎?

甲你決不至於消失了記憶力。報紙雜誌上提起你的名字,不是總給加上“詩人”的字樣嗎?

乙:這是別人這樣寫的,我並沒有關照他們這樣寫。

甲他們這樣寫,原為你能夠作詩的緣故。

乙:我雖然能夠作詩,但是我也能夠做人;與其稱我為詩人,不如直截了當稱我為“人”好了。

甲你究竟作了許多不是人人所能作的詩。

乙:所以必得稱為詩人嗎?

甲正是這個意思。

乙:就算是詩人,又怎樣呢?

甲詩人自有他的園地,自有他的工作。詩人的收獲能夠清醒人家的心靈:安慰人家的痛苦,具有無上的價值,正不必再去栽培旁的。像你所說的,撕碎了一個,再來建造一個,這太現實了,太功利了,是另外一種人的事情,不是詩人的本分。

乙:原來這裏頭有這樣一個圈套。

甲什麼圈套?

乙:世間的圈套很多,往往用很好的名目引你去鑽,鑽了進去之後,你就休想有自由天地。譬如當尼姑,專門替人家懺悔罪孽,超度幽魂,豈不是個很好的名目?但是當了尼姑之後,任他春花秋月,總不容你“思”一思“凡”。《孽海記》裏的小尼姑可不管,她“思凡”而且“下山”,所以對於她的笑罵一直延到如今,並且可以料想,會延到很遠的將來。這是何等可怕的一個圈套!用詩人的名稱來加給人,無非是同樣的圈套。

甲你說笑話了,哈哈。

乙:倒並非笑話。思凡是尼姑最切身的事,為什麼當了尼姑就不許思凡?難道尼姑隻該替人家懺悔罪孽,超度幽魂,卻不該實現自己的願欲嗎?同樣的情形,撕碎一個再來建造一個是我最切身的事,為什麼被稱為詩人的時候就做不得?難道詩人隻該給人家當清心丸或者忘憂草,卻不該當心自己的生活嗎?——我若是尼姑,決不怕人家的笑罵,要思凡就思凡。我現在被稱為詩人,雖然你說其他的事不是我的事,又豈能搖動了我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