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很少有機會可以吃到剛剛打製好的年糕,甚至賣熱麻薯團的小販也不是經常能碰到的。不過隻要家裏有年糕就能吃到“熱麻薯”——隻要把年糕切成小塊,放熱鍋上蒸製十多分鍾就可以使其恢複熱乎糯軟了,無論是蘸紅糖、糖桂花還是裹鹹蘿卜片,都非常美味。
母親是做年糕的好手,除了這簡單的蒸年糕外,她最擅長炒年糕。說起這炒年糕,我們誰都沒有探究過它的來曆或典故。但幾乎所有嵊州人都愛吃炒年糕,而且一定要用嵊州年糕,配上時令的“和頭”(即配菜)。某年放假回家,朋友帶我去一家據說當時特別紅火的炒年糕店,吃完後我卻大失所望,這年糕燉煮得嚼勁全無,醬油用得太多,全吃進了年糕裏,和頭更是少得可憐,隻見蛋絲和零星筍絲,與母親做的完全沒有可比之處。在我們家,母親如果第二天要做炒年糕,一定會在前一晚宣布,似乎這是一件美食盛事。雖然炒年糕並不是什麼名貴食物,但準備起來確實頗費心力。配菜一定要全而且時令,最常見的是醃雪裏蕻、筍絲、大蒜葉、嫩豆腐等。母親則一定會加上五花肉絲、雞蛋絲、蘑菇片和胡蘿卜絲。做雞蛋絲是母親的拿手戲,普通鐵鍋抹上一層薄油,雞蛋和入少許鹽,打散,鋪灑在燒熱的鍋中,旋轉鐵鍋讓蛋液均勻地鋪成薄餅,蛋液凝固後蛋餅就做好了,再切成蛋絲就成了。筍的選擇則和時節有關,春筍、雷筍、冬筍等都可以,但一定要嫩,否則吃起來硌牙。母親喜歡吃大蒜葉,我卻不愛,雖然大蒜葉可以增添炒年糕的香味,但吃完後口氣太重,於是我經常將大蒜葉挑揀出來給母親。除了配菜,炒年糕的火候也十分重要,先要炒製,待年糕漸軟後加生抽調味,入配菜翻炒,最後加少許水燜煮一會兒。如果炒得不夠,年糕就會偏硬,炒過了就爛了。飯店裏通常大量炒製,因此時常過軟,家中則可以做得恰到好處。
離開家鄉之前,我自認對炒年糕沒多少感情,但離家一段時間後,發現心中時常思念這一碗炒年糕。假期回家便迫不及待地要求母親給我做炒年糕,而且每次能把炒汁都喝得一幹二淨,即使是小時候厭惡的大蒜葉,也變得美味起來。家鄉的味道仿佛是暗藏在基因中的秘密,因為與生俱來,所以從未發覺。直到離了根,到處漂泊,才發現自己的心屬於什麼地方。
年糕的妙處在於它的百搭,除了蒸炒,還可以煎烤,也可以下火鍋、做呼啦羹(有可能是胡辣羹傳入嵊州本土化後的產物,多由雞血、雞胗、雞腸、青菜末、年糕碎、榨麵混煮,加入生粉成羹而得),或者和大閘蟹一起炒著吃。高中時,母親貪睡,父親每天早晨都為我買早飯,有時他也會為我親自下廚。有次父親給我買了烤年糕做早飯,他看我吃得開心,因此第二天便親自做了給我吃。父親做的烤年糕有別樣的味道,醬油沒那麼重,多放了一個雞蛋,多了一份心。這烤年糕雖取名“烤”字,但實際是煎出來的,熱油鍋,薄年糕片,煎得兩麵金黃,調味,鋪蛋,加水,收汁,撒蔥花,如此簡單,卻如此美味。那段時間父親每天都給我做烤年糕,終於有一天我吃厭了,於是對父親說“別再做了,都快吃吐了”。我和父親之間從來沒有真正的交流,現在想來這樣的言辭想必是很傷人的,畢竟父親以為我愛吃才一直給我做的。我們父子之間有很多話都沒來得及說,有很多心結也都沒來得及解開,現在也隻能寄托在這些若有若無的回憶中了。
雖然我很快便吃厭了烤年糕,但我們班有兩個女生卻迷上了它。因為我家附近的老街是早餐店林立的,所以她們囑咐我每天早晨帶烤年糕給她們做早飯。這烤年糕早飯她倆吃了近一個學期,實在讓我佩服。
嵊州人還有一個有趣的習俗,正月十四要喝“亮眼湯”,喝了這湯新年眼神才會好。可惜我常常在喝“亮眼湯”之前就要回北京,好多年沒有喝到,似乎這幾年視力下降和這個有大關係似的。這“亮眼湯”說白了就是青菜煮年糕,隻放點鹽便十分美味。有次回家,突發奇想扛了幾段年糕回北京,終於自己做了一回“亮眼湯”……
剛來北京那兩三年,我從未想過家,甚至假期也留在北京教課,每年回家的日子用手指都可掰算。這幾年卻越來越想家,每次回家都恨不得列一串要吃的食物清單,一樣樣地去鄭重回味,年糕是其中永不過時的選項。這幾年,我會不辭辛勞地把一些家鄉食材帶回北京,自己在異鄉複製家鄉味道,雖然味道如此相近,但思念卻那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