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皮蛋的來曆,傳說很多,但真正見之於記載的是14世紀元代農學家魯明善的《農桑衣食撮要》,載用鴨蛋可以“每一百個用鹽十兩,灰三升,米飲調成團”。明代《竹嶼山房雜部》的配方是:“取燃炭灰一鬥,石灰一升,鹽水調入,鍋烹一沸,俟溫,苴與卵上,五七日,黃白混為一處。”五七三十五天,雞蛋就凝固了,成了晶瑩透亮、彈性十足的皮蛋。此後文人墨客記載、吟詠不斷,連張岱這樣的名士都編有《老饕集》,並寫下詠祁門皮蛋詩:“夜氣金銀雜,黃河日月昏。”可見在明末時,皮蛋已經是尋常百姓家案上的常見之物了。
汪曾祺先生的家鄉在江蘇高郵,那裏是水鄉,盛產大麻鴨,鴨多,鴨蛋也多。高郵的鹹鴨蛋非常有名,袁枚在《隨園食單》裏對高郵醃蛋還猛誇了一通,這讓對袁枚不太感冒的汪先生都覺得有點受用;而朱偉在《考吃》一書中引用康熙時的《高郵州誌》,稱此地皮蛋亦佳,“入藥料醃者,色如蜜蠟,紋如鬆葉”,隻是汪曾祺先生隻說醃蛋、不說皮蛋,對此未著一字,不知何故。亞洲人同源同種,對皮蛋的看法就有異於歐美人。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中華醃菜譜》中就寫下了自己對皮蛋的濃濃感情。他說:“皮蛋一名鬆花蛋,在日本的中華飯館也時常有,蛋白照例是茶褐色有如果凍,蛋黃則暗綠色,好像煮熟的鮑魚的肉似的。據說,是用茶葉煮汁,與木灰及生石灰、蘇打同鹽混合,裹在鴨蛋的上麵,外邊灑上穀殼,在瓶上密封經過四十天,這才做成。我想這隻有曲店或是做豆豉的老板,才能想出這辦法來。總之不能不說是偉大的功績了。不曉得是誰給起了鬆花的名字,真是名實相稱的仙家的珍味。”(周作人譯,載《如夢記》)
青木先生1922年至1924年專門來中國考察過,他的感受是第一手的:“北京的皮蛋整個黃的,不是全部固體化,隻是中間剩有一點黃色的柔軟的地方,可以稱為佳品。因此想到是把周圍暗綠色看作鬆樹的葉,中間的黃色當做鬆花,所以叫它這個名字的吧。……想出種種的花樣來吃,覺得真是講究吃食的國民,不能不佩服了。”(周作人譯)
青木正兒本人就翻譯過袁枚的《隨園食單》,自己還出版過《華國風味》,對中國的飲饌很有研究。看看他文章的題目《肴核》、《魚鱠》、《苦菌頌》、《河豚和鬆蘑》,是不是就想讓人大快朵頤?
吃天光
吳從周
中國人吃早飯的叫法,大概數徽州最得陶潛之趣味。徽州人管吃早飯叫“吃天光”,晚飯叫“吃落昏”,碗裏盛的是日出日落,比之“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還要坦蕩親昵。古代辰時申時各一餐,乃是定製,中午那頓聊作補充,故而叫做“吃點心”。徽州的風物招人,夏天曾綢繆前往,終未成行,這吃天光是怎麼個吃法,也隻好留著將來去考證。至於徽州的兄弟,安徽因之得名的安慶,就沒有那麼田園的稱呼。安慶的早餐,水餃、餛飩是比較斯文的吃法。大米粥就鍋貼,配一碟醃蘿卜或者豇豆,乃至雪裏蕻,取大米粥之滋潤,醃菜之鹹鮮,鍋貼結一層焦脆硬殼,搭配得天衣無縫。米粥天然要油潤鹹鮮來搭配,譬如大觀園裏的鴨子
肉粥配雞油卷兒、紅稻米粥配鬆穰鵝油卷、碧梗粥配螃蟹小餃兒,北方的香河肉餅搭小米粥也是一絕。
更普通的吃食是燒餅。安慶管燒餅叫侉餅,因從北方傳來。安慶人呼北人為“侉子”,含著輕蔑的意味。自從省府旁落合肥之後,這種不平更甚。譬如當年安徽大學堂,在華東是數一數二的大學,校長劉文典也是敢於頂撞委員長、刻薄沈從文的大師,如今隻剩了一個安慶師範學院,可憐巴巴躲在郊區,好不叫人氣悶。
這種北方來的燒餅在故鄉用死麵,堅實沉厚,傳到南方,則改用發麵,裏麵夾一層拌了蔥花、鹹鹽的麵糊,扯作長圓,抹上香油撒上芝麻,入爐膛烤至焦黃。可以單吃,也可以刷一層胡玉美的豆瓣醬,裹一根油條大嚼。發麵酥軟香甜,烘烘熱氣從烤出的氣泡裏躥出來,燙得齜牙咧嘴也舍不得撒手。
似乎南京也是“侉餅”的叫法,不知道是哪邊影響哪邊。魯迅年少時到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讀書,“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侉餅就花生米和辣椒的吃法,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印象中無論紹興人還是南京人都不會這麼吃。大概大先生並不是一起吃。
用來做侉餅餡兒的麵糊倘若少放鹽,再攪入雞蛋,則可以做一種蔥油餅。舀一勺到黑亮的餅模子,入油鍋炸熟,外麵金黃酥脆,裏麵柔滑水嫩如女孩兒的小舌頭,倏忽而過,再尋又不可得,簡直要惆悵半晌。
武漢人管吃早飯叫“過早”。《漢口竹枝詞》裏有句:“小家婦女學豪門,睡到辰時醒夢魂。且慢梳頭先過早,粑粑油餃一齊吞。”這是清代漢口的生活,武漢人似乎曆來對文章雕蟲不大上心,所以記錄這些風物的事,交給了一個浙江餘姚人葉調元。粑粑油餃,前者噎喉,後者油膩,不知道一起吞是什麼感覺,大概也隻有江漢間舞得菜刀,嚼得鴨脖的潑辣女子才能有這種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