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與紅樓有夙緣(1 / 2)

周汝昌

我與《紅樓》的夙緣,始於家庭母教與手足之情,但更始於中華民族文化的極深至厚的培育灌溉。

我家與姥姥家都是“海下”養船的人家,母親姓李,純粹舊時家庭婦女,沒有名字。母親為獨生女,當時她還沒有趕上有“女學校”的時代,自幼深慕讀書的堂兄弟們,偷聽他們念書的聲音,能仿效當時學生朗誦唐詩聖杜甫的五言律詩的聲調——北方特色的抑揚頓挫的“美讀”法。她因此發奮自學,竟能閱讀一般的小說、唱本,也能學戲台上的唱腔。一句話,她是個酷愛文學藝術的村女。

重要的是,她有一部《紅樓夢》。

奇怪的是,她的這部書(還叫《石頭記》的版本)竟是日本版!

我第一次看《紅樓》,就是看母親的《石頭記》。

這書是她的堂兄(我的大舅)在她出閣之後前來看她時,給她帶來的禮物。綠色布麵精裝上下兩冊,帶批語,繡像。

我那時太小,看不懂,就丟下了。

母親卻津津樂道,常提《紅樓夢》的名字,講給我聽。我家曾有一個傍河依水的小花園,“那時家裏的姑娘媳婦們,穿的戴的,打扮的,真是好看極了!我們一群,一齊來到園子裏,那真像《紅樓夢》裏的那麼好,那麼熱鬧……”

我聽得很神往——可又似懂非懂。

但是,這種追述,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熏陶。從此種下了很深的“緣”源種子。

我長大了,家境比母親追述盛時的那年代更敗落了,園子也被族中敗家子弟拆毀賣了“材料”。

我上大學了……淪陷了……重返學校了……我在校學西語,誌向是精通外語為了向世界介紹中華文化、文學名著——我在南開高中時,英文成績就過得去了,英譯冰心女士的小說……暗自立下一個誌願:準備英譯《紅樓夢》。我和黃裳是同屋同窗,每晚牆子河邊散步,二人熱烈討論的主題不是別的——就是《紅樓夢》。

經曆滄桑,重返燕京大學,我已年齡“老大”,心情十分抑鬱,落落寡歡。這時,四哥祜昌在家鄉讀三哥澤昌的舊書,因三哥少年時是個小說迷,當然也就有《紅樓夢》等等有關的“閑書”。四哥因而重看起《紅樓》來了,對作者曹雪芹之為人發生了強烈的興趣與求知欲,就寫信給我,希望我對他(雪芹)作一番考察。

這一封信不打緊,卻一下子引發了我這個早先讀不懂芹書的人的極大興致,一頭紮進了“紅學”的無邊乾坤世界裏去了!

從那以後,我與四哥兩個人在四十幾年中,無有一時一刻不在為考芹研《紅》而努力。什麼困難險阻、挫折中傷,都沒能使我們二人改變初衷,失去信念。

我與《紅樓》的夙緣,始於家庭母教與手足之情,但更始於中華民族文化的極深至厚的培育灌溉。

再說我的母校燕京大學,沒有那樣的學術環境我是無法做“紅學”功夫的,特別是那座了不起的圖書館,凡是我想用的書,那兒幾乎一索即得,那藏書太富了!可是,隻沒有《紅樓夢》的好版本。後來,經過我的提議與張伯駒先生的努力,使得珍貴的《庚辰本》成為了館中珍笈——彼時的情況,那種古鈔本無一人重視,任其流落湮埋,如不得入此名館寶庫,其命運真是不堪設想,難以揣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