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又重現了豐瑾那盤山遠去的背影,在渾蒙一白的飛雪中,就像哈雷彗星,消逝在了天地的盡頭,不會再與他重逢。他偷偷哭泣起來,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一個切口,把自己噴薄掉。
一封畫著紅心的信函顯擺地躺在船艙的底板上,像一粒暗夜裏的炭火點燃了夏子光惺忪迷離的醉眼。他摸索著點亮了地鋪前的油燈。是張旗的告別信,不知是由何人捎來,上麵隻有一句話:
忘掉我吧,珍惜豐瑾;隻有她才能使你獲得新生。
夏子光猛然醒悟過來,想起了正在望海門街頭巷尾流布的傳說。據傳,張旗已和姚林一同逃亡到了南非。還說,她在出關時穿了一套古代皇帝下葬時穿的“金鏤玉衣”。說是那套內衣由純金打造,上麵嵌滿了印度鑽石,價值千萬人民幣。
這封灼人的信件和那些不明真假的傳說攪得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金鏤玉衣?上千萬?不知怎麼一下子讓他想到了那個窮得丁當響的阿霞。
舒媽的發廊仍舊在飛雪的長街中亮起一湧頑強的紅光,蒼涼得如座墳墓,又溫暖得就像個天堂。
一見撞進門的是裹風帶雪的夏子光,舒媽開心地從一個曖昧不清的角落裏撲了出來:“你還活著啊?我還以為你跳進大海喂魚去了呢?”
夏子光苦笑著搖搖頭:“不過,跟喂了魚也差不過。”“可惜啊,你的甜心早就不在了。”看著夏子光找尋的目光,舒媽補充道,“你消失了那麼長時間,還指望一個洗頭妹一直等你啊?”“不要這樣說阿霞,舒媽。”夏子光祈求似地看著她。
“哎——你來晚了,隻能聽聽她的故事了。”舒媽歎了口長氣,“自從看到你隻為報仇活著,她就一咬牙做了港佬的二奶。可惜她不是一個享福的命,沒過多久,就死於宮外孕手術,就在她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天早上。”
她死了,沒能完成為家鄉蓋出一座希望小學的心願。一個洗頭妹,或者二奶死了,悄無聲息,南方的天空照藍,海風照吹,人們仍然在望海門沒有愛情的情愛裏享受和掙紮,早已經不記得一個叫阿霞的洗頭妹了。但她家鄉的深山溝裏卻召開了一個追悼會,以哀悼她這顆在窮鄉僻壤上長大的淚水。
“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舒媽。”夏子光被深深地魘住了,一嗝一嗝地問道。
“你應該比我們還清楚,這世道隻有雪上加霜,已經沒有了雪中送炭了。”
“你是說我也……”夏子光說不下去,像拋掉一坨狗屎一般,把隨身帶來的,原先答應過要讓阿霞看的《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手稿胡亂一仍,撲倒在她睡過的床上。
“它回家了。”舒媽在了解了那卷黃紙的內容和來曆後舒心地笑了,“有資格呆在發廊裏的書,一定比供在書店裏的長壽。”
豐育濟興味盎然地搖晃在望海門的曲巷深街裏,在一家發廊門口大搖大擺地坐了下來,把一個正要出門的洗頭妹嚇得一吐舌頭:“天哪,你不就是電視上的那個人嗎?你的膽子這麼大啊?不知道一城的人都在逮你呀?”
豐育濟不慌不忙地捏了一把已經搭上了他肩膀的小手:“別擔心,他們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逮一個市長的。”
“那,那你進來嗎?”因為從沒有接過這樣的客,那個見多識廣的洗頭妹也縮手縮腳起來。
“當然。老子早就夢遊過這種地方了,今天不怕了。”他不想再騙自己,他要聽從本能的驅使,要為自己迷茫無著的人生添加一道真正的花邊,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點燃自己所有的欲火。
“怪不得夏子光他們要拚死反對,原來要被我拆掉的這個望海門竟然蘊藏了這麼美妙的內容。”在被那個洗頭妹當作了苦役犯,榨幹了所有的錢,體驗了不快人生中從未有過的爽快以後,身心已變得空無一物的豐育濟咂吧著嘴美美地想,“如果還能繼續當市長,老子就毫不猶豫讓那喪門的南方大學見鬼去,不但不會再拆這望海門,而且還要像表彰消防戰士一樣,來重獎這片街巷裏為男人們滅火澆愁的洗頭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