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理學博士所不解(1 / 3)

本書開場的時候,正是抗戰時期的重慶一個集會散場的時候。天空集結著第三天的濃霧,兀自未晴,整個山城罩在漆黑一團的氣氛裏麵。不過是下午三點鍾,電燈已經發亮了。老遠看那電柱上的燈泡,呈著橘紅色的光芒,在黑暗裏掙紮出來。燈光四周,霧氣映成黃色,由那燈光下照見一座半西式的大門裏,吐出成群的人。門邊小廣場上,停著兩輛汽車和四五乘藤轎。其中有一乘藤轎,椅座特別寬大,倒像乘涼坐的。轎杠有碗口粗,將藍布纏了,杠頭上纏著白布,相當精致。三個健壯的漢子,各人的對襟褂子敞開胸前一排鈕扣,盤膝坐在地麵的石頭上,都望著大門裏吐出來的人群,看看其中有他們的主人沒有。

他們的主人,是極容易發現的,身體長可四尺六七,重量至少有二百磅。長圓的臉,下巴微光,這也就顯得他的兩腮格外凸出。在他臉腮上,也微泛出一線紅暈。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的眼鏡。眼鏡相當的小,和他那大麵孔配合起來,是不怎麼調和的。他穿著一套粗呢中山服,左脅夾了一隻大皮包,右手拿著手杖,口裏銜了大半截土雪茄,在人群後麵,綏步的走了出來。

轎夫看到他出來,立刻站起。前麵的人蹲在地上,肩扛著轎杠,橫檔後麵的人,將轎杠扶起,站著放在肩上。另一個人站在轎邊。主人泰然的坐上轎子,旁邊那人兩手捧著轎杠,讓前麵的轎夫伸直了腰。於是轎子四平八穩的放在兩個轎夫肩上,立刻拾了走。轎夫照例是不開方步的,盡可能的快走,因為有個不走路的壓著呢。剩下來的一個轎夫,跟在轎子後麵跑。他第一輪該換抬後杠的下來,他兩手抄起轎杠,肩膀伸入了杠底。原來抬著後杠的轎夫,趁此身子向下一蹲,離開了轎杠,喘著氣,也在“轎子”邊上跑,在褲帶上扯下粗布手巾,擦著胸脯和頸子上的汗。他一麵擦,還是一麵跑。他聽到抬前杠的,也在喘氣,正和轎上的人鼾聲相應和,因為主人已被均勻的搖撼弄得睡熟了。於是這原來抬後麵的人伸入座前轎杠,換下抬前麵的人來。這三個轎夫,出著汗,喘著氣,這樣交替輪換,終於把主人抬到了目的地。

轎子一停,轎上的人自然地睜開了眼。那麵一座巍峨的洋樓,代表著這裏主人翁的身份,足以驅逐他的睡魔。他下了轎子,站著定了一定神,先把衣襟牽上兩牽,然後從從容容走到大門裏麵去。左邊一間門房,敞開了門,正有兩位穿西服夾皮包的人,在和傳達辦交涉。這新來的人,隻好站在門外等上一等。等那兩位西裝朋友走開了,這位先生才含笑走了進去,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向那傳達點了點頭道:“請見陸先生。”說畢,把名片遞過去。

那傳達和他一般,穿了青呢短裝,但態度比他傲慢得多。左手夾了一枝煙卷放在嘴角裏吸,右手接過名片來斜了眼睛看著。見上麵印的官銜,是×國××大學心理學博士,××會研究委員,姓名是西門德,字子仁,而籍貫是河北,並非主人同鄉。便將名片隨便向桌上一扔,愛理不理的道:“今天公館裏請客,這時候沒有工夫會客。”西門德道:“是陸先生寫了信,約我今天這時候來談話的,並非我要來求見,我早料著有困難,信也帶來了。”說著在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這傳達自然認得是公館裏發出去的信,接過來抽出信箋來看,見第一句稱著:“子仁先生雅鑒”,後麵有主人鑒的字:“陸神洲”,不用看信裏說的是什麼事了,可見西門德是赴約而來。便依舊將信交還了他,臉上帶了半分和氣的樣子,點了點頭道:“請隨我來。”於是他拿了那張名片在前麵引路,西門德跟在他後麵,走上了一層樓,到一個會客室裏等著。

這會客室不怎麼大,中間兩張大餐桌接起來,麵對麵的放了椅凳,等著來賓。這裏已有七八位客人坐著,低聲談天,並無茶水,更沒有煙。桌子兩頭各放了一隻燒料瓶子,裏麵插著一叢鮮花,大概這就算是款待客人的東西了。西門德看看這些來賓中,恰沒有一個熟人,隻好在桌子盡頭一張椅子上悶悶地坐下。坐到十分鍾之後,感到有點無聊,抬頭見牆上懸有兩張地圖,就反背了兩手,向地圖上查閱地名消遣。看了一陣,也沒有什麼興趣,依然坐到原來的椅子上去。這時,門口來了個聽差,舉著名片問了一聲:“哪位是何先生?”一位穿著漂亮西裝的朋友,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立刻搶著站起來說了一聲“有”,他回轉頭來向另一個西裝朋友道:“倒不想第一個傳見的就是我!”於是笑嘻嘻地跟著那個聽差去了。西門德看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坐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對他這一笑,有相當的了解,也跟著一笑。接著低聲道:“陸先生見客,倒無所謂先後。”西門德借了這個機會,開始向那人接談,因道:“聽說今天陸先生請客?”那人道:“陸先生請客,那倒不耽誤見客。記得民國十六七年北伐之後,有些要人每天有三樣事忙得頭疼,乃是開會忙,見客忙,吃飯忙。”西門德道:“雖然抗戰多年了,有些人還是這樣。”

這問題引起了在這裏等候傳見的人一種興趣,正要跟著這話頭談下去,卻見一個穿西裝的朋友走了進來;有兩個人稱他仰秘書,都站了起來。自然這種打趣要人的話,也就不能繼續再談。仰秘書向在屋子裏的人看著,西門德含著笑向他點了個頭,意思是要和他說什麼。恰好他已找著一位在座的人談話,不曾看見。西門德搭訕著輕輕咳嗽了兩聲,依然坐下。

仰秘書和那人挨了椅子坐著,頭就頭的談了一陣,然後站起來拍著那人肩膀,笑道:“好,不成問題,就是這樣,我替你辦。”西門德見是機會了,站起來預備打招呼,可是那仰秘書不曾停留,扭身就走。西門德隻好大聲叫了一聲仰先生。仰秘書回轉頭來,西門德就迎上前遞了一張名片給他。他接著名片看了一看,笑道:“哦,西門博士。”西門德伸手跟他握了一握,滿臉是笑道:“神交已久,總沒有機會談話。”仰秘書道:“尊劄我也看見過了。陸先生很同意,回頭陸先生自會向你細談,請稍坐,等一下。”說畢,他自走了。西門德雖沒有和他談話,但是已知道自己那封信,陸先生很同意。這個消息不壞,在無聊情景中,得了不少安慰,還是坐到原處去。

這時,在座的來賓,已傳見了四五位,那個拿名片傳人的承啟員,始終也不曾向他看一眼。雖然至少他已在口袋裏掏出表來看了六回,還是不免將表拿出來看看。已是五點半鍾了,在會場上消磨了三四個鍾點,到這裏來又是兩個鍾點,提早吃的一頓午飯,這時已在肚子裏消化幹淨。他覺得肚中那一分饑荒,漸漸逼迫,同時也因為過去在會場上說話太多,嗓子幹燥,這樣久沒有茶水喝,也不易忍受,便二次再站到牆根去看地圖。似乎這主人翁有意為難,直待把這屋子裏候見的來賓一一都傳見過了,最後,才輪到他。當那承啟員將他的名片拿來在門外照一照,說聲“請”的時候,掏表看看,已是六點三刻了。好在這個“請”字,也有強心針的作用,立刻精神一振,一麵挺起胸脯,牽著衣襟,一麵就跟了那位承啟員來到了內會客室。承啟員代推了門,讓他進去。

那主人翁陸神州,穿了件半新舊的灰嗶嘰袍子,微卷了袖子,露出裏麵的白內衣,口裏銜了半截雪茄,正斜坐在沙發上,見有人進來,才緩緩起身伸手和他握了一握,讓著在對麵椅子上坐下。那主人翁麵前有一張矮桌子,上麵放了一疊印好的見客事由單子,在各項印字下,墨筆填就所見賓客姓名、身份、事由,及其來見的背景。陸神洲左手夾著雪茄,右手翻著那疊單子,找到了西門德來見的事由。先“哦”了一聲,然後向他點了兩點頭道:“西門先生,我很久仰。來信所提到的那個工廠計劃,兄弟也仔細看過了。不過現在籌劃大量的資本,不是一件易事,應當考量考量。就是資本籌足了,這類專門人才,恐怕也很費羅致。”西門德在他說話的當兒連稱了幾個“是”,這便答道:“關於資本方麵,自然要仰仗陸先生的大力,至於人才方麵,兄弟倒有辦法,而且我也和這些專家談過。他們都說,若是由陸先生出來主持,大家很願意竭誠盡力,在陸先生領導之下作一點事業。”這時,聽差送來兩玻璃杯茶,放在主客麵前。

陸神洲端起茶杯來先喝了一口,然後向西門德笑道:“我是個喜歡作建設事業的人,已往成功的事不少,可是讓專家把我這乘轎子抬上火焰山的,卻也有幾回,哈哈!”他一笑之後,又喝了一口茶。西門德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心想怎麼一見麵,就把我當著抬轎的?陸神洲既這樣說了,他卻自不介意,接著笑道:“笑話是笑話,真事是真事。假如有人才,有辦法,籌劃點資本,我倒也不十分為難。”正說到這裏,有一個聽差走向前來,垂手站立,低聲報告道:

“那邊客廳裏酒席已經擺上了。”他“哼”了一聲,然後向西門德笑道:“真是對不起,趕上今天我自作主人,改日再談吧。好在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的。”西門德聽了這話,自然明了是主人逐客之意,隻好站了起來告辭,主人隻在客房門口點個頭就算了。

西門德走出陸公館,那三個轎夫各人拿了幹燒餅在手上啃,便笑道:“這很好,我餓到現在連水都沒有喝一日,你們又吃點心了。”轎夫王老六把幹燒餅由嘴裏拖出來,手扶起轎杠,自言自語道:“好大一乘轎子喲!不吃飽,朗格拾得動?不為要把肚子吃得飽,也不抬轎子!”西門德自也懶得和他們計較,餓得人有氣無力,讓他們抬了回家。他家住在一個高崖底下,回家正要下著一道百餘級的石坡。當轎子抬到坡正中的時候,恰好另有一乘滑竿綁了一隻大肥豬在上麵,由下麵抬上來。那豬側躺了身子,在一方篾架子上,繩子勒得緊緊的,連哼也不哼。倒是兩個抬豬的轎夫,和抬西門德的轎夫吵了起來。他道:“你三個人抬一個,走的是下坡路。我們兩個人抬一個,走的是上坡路。你那乘轎子雖大,總沒有我這肥豬重,你不讓我,倒要我讓你。一隻豬值好多錢?你把豬撞下崖去了,你賠不起!”西門德睡在轎子上,本也有點模糊,被那抬豬的轎夫吵醒,便喝道:“你這混帳東西,不會說話就少說話,你可以把人和豬拿到一處說嗎?”他口裏喝著,身子不免氣得搖撼了幾下,這二百多磅重的身體,加以搖撼,三個在坡子上立腳未定的轎夫,便有點支持不住,藤椅一側,把西門德翻將出來。幸而“轎子”所翻的這麵是石壁,而不是懸崖,轎子和人齊齊向那邊一翻,被石壁給擋住了,未曾落到地上。西門德手膀子上,卻擦破了一塊皮。那個跟著轎子換班的轎夫,立刻伸手將轎杠抓住,才沒有讓“轎椅”翻了過去。西門德罵道:“你們三個人抬我一個,真不如人家兩個人抬一隻豬。你們把我當主人嗎?你們還沒有把我當一隻豬看待?”他坐在轎子上罵了一陣子,轎夫都沒有作聲,抬到他所住的屋子門口,他兀自罵著沒有住口。

他這裏是土庫牆的半西式樓房,樓下住有一戶人家,樓上是西門一家。他要上樓的時候,必須穿過樓下堂屋。這時,樓下姓區的人家,正圍了一張大桌子吃飯。有的放了碗,有的還坐在桌子旁。他們的家長區老太爺坐在堂屋邊舊木椅子上,口裏銜了一枝旱煙袋,要吸不吸的抿了嘴,眼望屋梁上垂下來的電燈,隻管出神。他見西門博士走了進來,就站起身來點了點頭。西門德道:“老太爺,你們二先生回來了嗎?我要向他討一點紅藥水,人在轎子上翻下來了,手膀子擦破一塊皮。”區老太爺道:“紅藥水,家裏有,用不著等他回來。他忙著要出門,在外麵設法弄車子,忙得腳板不沾灰。亞男,去把屋裏桌上的紅藥水拿來,還有紗布橡皮膏,一齊都拿了來。”隨著這話,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起身進屋去,把所說的東西拿了出來,都交給了西門德。他道過了謝,又向區老太爺敷衍了兩句,笑道:“回頭到樓上來坐坐。”說畢,上樓去了。

西門德的夫人,已是中年以上的人,雖從旁人看來,確已半老,可是她在鏡子裏看著自己影子的時候,總覺自己很年輕。所以她除了塗抹脂粉而外,還梳著兩條尺多長的辮子,由後腦勺倒垂到前麵的肩頭上來。穿一件花布長夾袍,兩隻短袖口,卻也齊平脅窩。她正收拾整齊了,要出去看話劇,因為話劇團裏送來的一張戲票,不用花錢,覺得這機會是不可夫掉的。偏是西門德今天回來得特別晚,不便先走,隻好等著共飯;而飯菜擺在桌上,全都冷了,西門先生才由大門口罵進來。話劇是七點開演,便是這個時候去,第一幕戲已經不能看到了。西門太太對於博士這次晚歸,實在有些掃興。然而他在大門口已經在罵轎夫了,必是所謀失敗,且等他上樓,看了他的態度再作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