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性”,對中國大多數學人來說,未必是個很熟悉的概念。多年以來,我們隻說(承認)感性與理性。沒想到“文革”之後,又冒出來個“知性”!這兩個字組成的詞,最早是上海王元化前輩在其《清園夜讀》中說過,在他談德國古典哲學的四個小節中涉及。十多年來我曾三次請求老人的接見,一次在家,兩次在醫院。我聽他談起自己思想發展的脈絡,我非常崇拜他,可惜我不能完全懂得他。這似乎就是我的學術悲劇了。他從中外哲學的高度,偶然涉及並俯瞰京劇,於是稍微一發力,就發表出讓我們耳目一新的言論。我曾努力體會並追趕,但因沒有他那種學術的大底蘊,往往就無從明白。在最近一年前,我就“知性”問題去信問王老的一名學生(因為王老依然還在住院)回答很快來了,要我讀《清園夜讀》的某幾個小節。我從書架上取下該書,竟發現這是老人親筆簽贈的,但我從上海拿回北京,僅僅往書架的顯著位置一插,就再沒讀過!我也有優點:很注重第一手的資料或感覺,在這上頭我不懶,但我的缺點也很明顯,欠缺哲學的思考,平素也不大讀哲學書,思索就更不夠了。
也就在這時,我偶然買到一本題為“手藝北京”的書,其裝幀很美麗,書的副標題是“民間手工藝的知性之旅”。整本書都是彩色印刷,介紹了十幾位還在世的民間老藝人及其產品(含過程),真讓我耳目一新。但可惜的是,雖然用了這麼個副標題,卻沒有一點相關的文字。我聯想到京劇一四十年來接觸到的京劇,它肯定也有自己的知性之旅。但京劇的知性肯定與德國古典哲學中所說的,沒有直接的關聯。德國的康德、黑格爾與馬克思,他們談論知性的年代,中西之間還沒有交流,雙方都處在孤立的狀態。這應該是沒有疑義的。話雖如此,但我們所說的知性,卻又是各自生活中的客觀存在一一這一個結論,同樣也應該是沒有疑義的。既然如此,那麼今天擺在我們麵前的任務就是:中國學人緊緊抓住咱們自己的這些藝術的實際存在,從中去研究並引發出自己的結論。西方前輩在百多年前業已說出並說過他們的心得,那麼百多年後的東方,咱們就接著這個生活中確實存在的課題繼續研究,最後取得咱們自己的認識。等做出並做完這一步之後,再把雙方的文字以及文字背後的實踐對照起來,或許就是最可信也最真實的學術對照了。
如今,大陸上幾個重要學府,往往都設立了若幹科研課題,並成立了相關機構,也申請下了不多的研究經費。有些項目甚至是限期完成的。這樣的現實往往讓我感到棘手。真正棘手的不是因為其中沒有我的參與(我既不屬於那些學府,更過了參與的年齡),但憑著我十五年在中國京劇院的工作體驗,我總覺得僅僅這樣做是不夠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不夠的。西方的文論拿到中國來,未必能對咱們的實踐產生指導作用。現在咱們也提倡研究國學了,國學的現成文字或許沒有現成的“知性”詞彙,但多種藝術的曆史延續中,不可能沒有這樣的實踐。我們如果能夠緊緊抓住知性實踐,分析並升華之,我就不信成就不了咱們東方的知性學說。
我已經老了,離開第一線的實際崗位有些年頭了,我隻能談談感受,敲一敲邊鼓了。但願年富力強的學人朋友,開創出一條屬於東方的學術新路,並勇敢地披荊斬棘,有所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