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張火丁算是同事,都在中國京劇院供職。但她來得晚,她剛來我就調走了。真正的認識過程很奇怪。九十年代中期,我給廣東著名的粵劇藝術家紅線女寫書,每周要到她當時住的廣州駐北京辦事處(在西單商場東邊的小胡同裏)去三個半天,我是在那裏“先遇到、後認識”張火丁的。這話怎麼講?我利用上午時間請紅線女談自己的經曆,有一天臨近中午,張火丁進來了。不施脂粉,非常樸素。紅線女問我:“你們認識嗎?”我搖頭。紅線女奇怪了:“你們一個劇院,怎麼會不認識?”她則試探著說:“是城北老師嗎?”我被動地點頭,問道:“你一一”非常樸素的回答:“我是張火丁!”哦,大名鼎鼎!但我居然不認識。我繼續跟紅老師談她的事,張則靜靜坐在一邊,竟好半天沒插話。我停了下來,問火丁:“你找紅老師有事吧?”“沒,真的沒。就是來看看的。”紅也插話:“咱們先談,一會兒我再招呼她……”我很奇怪:遠在南國的大明星,會看重遠在北方的小程派,其中,必然有故事。
說火丁是小程派,一點也沒冤枉她。她當時確實還很“小”。當時的程派大家基本是三位:趙榮琛、王吟秋、李世濟。前兩位是磕頭學生,後一位是幹閨女。前兩位最好的時候似已過去,但還滿能支撐一氣。李世濟當時有丈夫、兒子輔佐著,謝幕時一家三口都走上舞台中心,這種熱鬧不是每個演員家族都能遇到的。我當時給李寫本子,同時也為他們夫婦寫文章。我屬於“第三世界”。這是劇院朋友與我開玩笑的話。我這人隨和,聽了無動於衷。我傍李世濟是工作聯係,我與她是一個單位的,而趙與王都不在我們單位。我不可能完全脫離單位去輔助單位之外的名家。更何況,我從三個世界的根子上就沒派性。我母親五十年代初期訪問過程硯秋,第三天他就帶著王吟秋到我們家“回拜”。王是當時這個事的見證人,1995他年在天津參加中國京劇節時,還特地跟我談過這件往事。電視台采訪他,讓他談談自己對男旦的看法。他這樣回答:“徐城北同誌讚同男旦,你們采訪他去吧,我以為他的理由很充分。這問題由理論家談,比找我們演員說更合適。”記得那幾天他私下也很表示出親近感。後來每年過春節,都是他搶先給我打電話拜年。我說要到他雙榆樹的家裏拜訪,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硬是一次次地謝絕。我心暗想:男旦的家有什麼不能看的理由嗎?我隨後又聽說,他在家裏教女學生時,一定要拉一位不相幹的男同誌在座。我想,可我是男的呀,這又能把我怎麼樣?還有,不久我還聽一位趙老身邊的人傳話,說趙老很羨慕世濟身邊有個徐城北,還說“要是想個辦法讓徐城北轉到咱們這邊就好了”雲雲。
話還回到火丁身上,她很早就拜師趙榮琛,其中原因我不得其詳,是她選的老師,還是老師選的她?但我聽說過一則馬路新聞:她一個小女子,唱起來卻很有程派本身的那種男旦味道。我想了想,或許她還真有這麼個特征。但光有這點,如何把她與趙老聯係起來,我還是不得其詳。但這事沒過多久就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趙老突然去世了。對張火丁來說,這可是個大問題與大難關。“趙?王?李”這樣三駕馬車的結構被突然打破。趙與王本是一路,唱戲依靠很深的功夫,但又多少有些過氣,而世濟正在最好的時期。趙老一旦去世,那天平隻會更向著“第三”的位置傾斜。這個大結構暫時不提,且說她張火丁此際應該怎麼辦?一種,是轉向王——還是男旦,與趙共同的地方多,但估計隻能是名義上的師徒,人家還有原來的徒弟呢。如果轉向世濟,那傳言就會很多,就會對自己很不利。我多年遊離於梨園的具體矛盾之外,但思想不懶惰,常常替別人擔心,想一些情理上可能或不可能發生的事。
過了沒幾天,報紙上登出一則新聞:介紹張火丁到南京向新豔秋學戲的事。說張在賓館租了兩套房間,一套自住,另一套搬請著名的昆旦新豔秋進入。她們一老一小一起過了一星期,其間新豔秋教了火丁不少的戲,也沒有正式拜師,但麵對麵學了戲。這火候掐得極好,首先找人找得極準。自己的恩師不在了,轉向另外兩駕馬車也沒意思。幹脆請出當年師爺爺的勁敵來教自己,而這勁敵深藏多年,肯定願意在北京收自己這一個不在名義之內的小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