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是古典藝術,這就至少要在兩個方麵給予重視:一是尊重它的古典性格,二是今人在思索處世上也盡量效仿古人,盡量生發出古意盎然的境界。
我有好幾年沒當麵向劉曾複老人請教了,原因就是住家相距太遠。他如今九十有五,住在北京北邊的北太平莊附近,我住在城裏新街口時,還有體力騎自行車去他那裏問有關餘叔岩的問題。餘本人生前喜歡跟文人交往,一來二去,自己關心的問題也就帶有文人氣息了。劉先生年輕時,曾與朱家潛先生共同出入劇場,他二位都是奔楊小樓與餘叔岩而來。隻要他倆有戲,不管在哪個園子唱,也不管刮風下雨,他倆是一場不誤。但後來,他倆就漸漸分道揚鑣了:朱先生專聽楊了,而劉先生也專聽餘了。朱先生不單是看楊小樓的戲,還親近楊先生身邊的人,比如楊的親外孫劉宗楊,不僅與他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而且還和他一起練功,練楊派武生的功。劉呢,差不多也一樣,他集中力量親近與餘長期合作的另一位叫王榮山的老生,他長期與餘同台,可以說對餘的“東西”了如指掌。此外還有一點,如果直接向餘去學,麻煩事至少有三:一是餘身體不好,同時未必肯把自己的“玩意兒”教給一個票友;二是餘的教一般點到為止,即使肯教,也隻是把自己台上的一招一式,直接硬塞給你,你有一點沒領悟,他就不肯再往下教了。李少春跟餘學戲時,就時常碰到這樣的局麵。還有三,直接向餘學戲,沒有銀子不行。真沒有銀子,有煙土也行。如果什麼孝敬都沒有,人家幹嗎要教你。餘晚年身體多病,隻能靠灌唱片掙些收入。如果他把自己的唱法教給了你,你再提前灌了唱片,那就等於堵了他的生路。記得孟小冬拜師餘之後,就有人提醒孟不要灌師傅那幾出主要戲的唱片。孟記住了,果然就不灌師傅最能的戲的唱片。再加上其他方方麵麵的小心,她才能夠與師傅保持很好的關係。
說遠了,還是回到劉先生身上來。大約十年前,他曾向登門的請教者回憶了上百出老生戲的演出方法。既有台上的一招一式,也有他自己對餘派的研究心得。講述時做了錄音。最後他把錄音複製了兩份,其一送給了中國戲曲學校,其二送給了北京市戲曲學校,請他們教老生的老師參考。當時這行為報紙宣傳過,整個梨園界都被劉先生所感動。明擺著的事,人家知道掌握的東西,就這麼無私地給了你,人家還吃什麼?這在舊社會是不能想象的。但劉先生早年在清華大學念書,有自己的專業,從事醫學研究一輩子,不愁飯碗問題,而且他全家幸福,沒什麼發愁的事。看見今天年輕演員的玩意兒不行,他從心裏發愁,他是真心替京劇著急!可這樣一來,劉先生本來相對平靜的生活就被打破,甚至還有登門求教者,要求劉先生教他們武老生的戲。如果教武戲,那就不能坐在屋裏幹說了,教學雙方就得拿起刀槍去到外頭空場上真打一回把子了。
我聽說後有點急。我問劉:“您這麼大的歲數(當時都過了八十),還這麼真教了他們?”
回答是淡淡的:“這有什麼,人家肯上門學,我還能不上心去教?再說,我這樣教教也好,我也趁機會活動活動身體。甚至可以說,如果人家不想學,我知道的東西擱在肚子裏時間長了,還興許忘了呢!”
聽到這最後的話,我似乎感覺到坐在我對麵的,是一位道德非常高尚的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