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本錢稍大,經營範圍也有所擴充,這時他開始關心、研究做茶葉買賣的流程,開始明白了這一流程中都有哪些需要突破的重要環節。在這以前,他或許想到了故鄉務農時的一切。農業的節氣是多麼重要,一個接著一個,各有各的作用,彼此不能替代,更不能混淆和顛倒。他已經開始雇工,開始用當初地主壓榨自己的辦法,去對待新來的徒工。他心裏很坦然,因為眼前更晃動著自己當初在北京學藝時受壓榨的影子。隻要自己不超越這個界限,一切不都是順理成章的麼?
張文卿以後又在1908年觀音寺街路北創辦了“張一元茶莊”。“一元”連用,有“一元複始,萬象更新”的含意。這裏接近娼妓聚居的八大胡同,這些地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中高檔的花、綠茶,長期以來由另一家老字號汪正大茶莊供應。為了把生意奪過來,張文卿經常派人去妓院走訪管事和記帳先生,送他們上好的茶葉品嚐,一送就夠他們喝半個月的。到喝光時,又派人送去。這樣沒用多久,生意就從汪正大那裏轉到自己手上。1912年,張文卿又在前門大柵欄中間路南開設“張一元文記茶莊”。在有了這一處茶莊後,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經營上。1925年他親自到福建開辦茶場,雇用當地工人,按時收購采摘新茶,並買花自己熏製。這樣做比從北京茶葉經銷商手中買茶,就便宜得多了。
這時,他知道光靠自身勤勉是遠遠不夠了。他需要建立一張社會關係網,既疏通搞好生產、銷售的渠道,更要在複雜的社會中保護自己。他開始揣摩當初地主之間發生過的一切——那個為他所不知道的一切。即使當初不知道,他今天也無所謂了,現實已經推著他繼續向前走,即使“今後之他”將不再是“今日之他”,他也無暇顧及了。
張一元設立了電話和函購要貨製度。凡購買五斤以上者,茶莊都管送。他們還重視電台、電影、報紙的廣告宣傳。北平商店用高音喇叭播放歌曲、戲劇等長篇招徠顧客,張一元茶莊是頭一個。抗日戰爭前夕,張一元茶莊播送彭素海用西河大鼓演唱的《三下南唐》。每次播放,門前總是圍著一群人。
再往後,他發現不能光埋頭做生意,還需要抬起頭來,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和自己做同一種生意的有多少人?他們分別有哪些長處,還有哪些不足?這一行業的顧客又是哪些人?自己如何爭取到這些顧客?這時,眼前已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他隻能一個心思朝前,已然沒了退路,昔日故鄉那個勤懇而窩囊的農民,已經徹底離開自己的身子,遠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張文卿經常派人到其他茶店了解售價,掌握商品行情,並且買回他們銷售的茶葉,同自家同級茶葉比較,以便使自己的茶葉優於同行。這樣,到1930年前後,幾乎全北京的茶館、澡塘、旅店、戲院,都代銷張一元的茶葉。除了北京,還遠銷到天津、內蒙古、東北三省。
等到自己的事業已經取得了絕對的成功,他或許也不肯喘一口氣,他還要像一條老牛似的,背對青天、麵朝黃土繼續拉犁。這時,那種農民勤懇勞作的心性,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鑽進入到他的骨子裏。生命不停,就不知道有片刻的休息。他再也聽不進去兒孫們的勸告,他隻願意兒孫都按照他的方式繼續拉犁,而再不肯抬頭看一看路。
以上所述,是中國(北方)老字號的基本類型,從比例上也占據了絕大多數。
我們再看另一類名門巨子辦字號的例子。所謂名門巨子,他們比窮家小戶多的不僅是資本,而且首先多的是一種文化帶來的見識。他們本來是想走仕途之路的,可不知為什麼硬是走不通,於是“舍本求末”,才幹起了買賣這一行,然而即使如此,心中也依然不能和過去徹底決裂,總還是想在經商當中體現出士大夫的理想。
北京瑞蚨祥是由山東商人孟雒川於1893年開辦的。在此之前,他就在濟南繼承了祖業瑞蚨號(後改瑞蚨祥)綢布店。他父親留下的這個店鋪名稱很有講究。古代有一種傳說中的蟲子叫做“青蚨”,比蟬稍大,能使銅錢聚集在一起。後來,人們便把“青蚨”來代稱銅錢。父親一生沒有中舉,這是家門的遺憾,孟雒川也同樣陰錯陽差,沒能走上仕宦的道路,於是增添了一重新的遺憾。他就是帶著這雙重遺憾走進濟南瑞蚨祥的鋪子的。在1890年偶然到北京一遊,發現北京的生意好做,於是決定讓山東的孟家走出山東,讓“亞聖”的後代在另一個領域大放光芒。
當時,像瑞蚨祥這種規模的生意,東家和掌櫃已經分離,不可能再由東家兼任掌櫃。東家拿出的是資本,有資本就有一切,於是東家有權聘任或解雇掌櫃;掌櫃雖然在經營上起很大作用,但終究隻是個高級職員,工資可以很高,但自己的貯蓄不能入股,不能成為股東。在這個階段,東家和掌櫃究竟是什麼關係?東家對掌櫃信任到什麼程度?這些問題也通過各種字號的實踐,緩慢地進行著摸索。
孟雒川決定“挺進北京”,就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在1893年毅然委任同族弟兄孟覲侯為北京瑞蚨祥的經理,大筆資金全權交給他去運籌帷幄,重大決策也都言聽計從。描寫瑞蚨祥的電視劇《東方商人》當中,寫到孟雒川忽然查閱孟覲侯的帳目,發現一切如實,孟雒川決定給予孟覲侯三萬元銀洋的獎賞,並把它入股進入瑞蚨祥。這雖然隻是電視劇中一個虛構的細節,但我覺得異常真實,當時生活中的孟雒川和孟覲侯,很有可能通過經濟關係加強他們的感情。
在瑞蚨祥創業過程中,碰到過一個是否賣洋貨(尤其是日貨)的問題。最初,作為民族商業資本的瑞蚨祥采取拒絕態度,這在提高民族士氣方麵起到不小作用,也提高了瑞蚨祥的聲譽。可是,等洋貨已經大批進入中國,並且達官貴人紛紛使用時,瑞蚨祥索性也不“頂著幹”了,開始設立“洋貨專櫃”,利用自己的聲譽去推銷洋貨。在這個轉變態度的過程中,孟雒川不可能沒有複雜的內心矛盾。因為他姓孟,是“亞聖”家族,沒有走上仕途已經是一種悲哀了,如今再去販賣洋貨,肯定還會萌生第二種悲哀。
再有,瑞蚨祥在前門大柵欄的競爭當中,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強勁對手。那就是坐落在大柵欄背街(廊房頭條)上的謙詳益綢布店,東家孟養軒和代理人孟樹生,都和孟雒川同村同宗。謙詳益的實力也非常雄厚,除了北京的產業落後於瑞蚨祥,在天津、青島、濟南等地的業務都不亞於瑞蚨祥,有的地方還能超過一些。如果讓謙祥益進入到大柵欄,那勢必會引起兩強間的決戰,弄不好兩敗俱傷。為此,瑞蚨祥就不擇手段展開競爭,每遇大柵欄地麵有了空房,都出高價買下來。幾年間,瑞蚨祥先後在大柵欄街上開設了瑞蚨祥鴻記綢布店、瑞蚨祥皮貨店、東鴻記茶店和西鴻記茶店。後來,兩家又爭奪起“慶樂戲院”的一塊地皮。本來,謙祥益已與賣方議妥地價,準備成交。可瑞蚨祥知道後,到處奔走,企圖阻攔。但一切努力均未見效。最後無奈,竟出高價把戲院門口的一塊地皮買下,並且揚言:“如果謙詳益利用所買地皮開其他買賣,這塊地皮可以免費供路;如果非要開布店,那我們就利用這塊地皮蓋房,把路堵死。”謙詳益沒辦法,隻好放棄了原來的打算。
競爭白熱化到了這般地步,“亞聖”的高尚和從容到哪裏去了?原先存在於“青蚨”中的那種優雅哪裏去了?看來,瑞蚨祥雖然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不斷獲勝,越來越趨向當時的現代商業觀念,原先留存在腦海深處的那種中國傳統文化,也逐漸淡漠乃至徹底消除了。
把張一元和瑞蚨祥放到一塊觀察,可以從中看到什麼?張一元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心態演變是緩慢和逐步的,到老到死,其農民意識也沒有徹底放棄。瑞蚨祥屬於“橫空出世”類型,始終踞守在相當高的商業層次之上,受到的衝擊也是背景極大(乃至不可抵禦)的,因此為了實現“適者生存”的目標,它隻能采取“拿來主義”,生存第一,且不管被“拿”的是什麼“主義”。不是不想堅持原來的理想,而是原來的理想不切實際。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隻有瑞蚨祥這一類的買賣,才更多地體現出老字號世事滄桑中深刻的另一麵。而類似張一元前期、中期規模的買賣,僅僅(同時也是更多)保持著老字號令人緬懷的、樸素的原汁原味。
鄉族優勢與一線單傳
任何字號都會碰到這一問題。在創業的時候,多是夫妻店,父子兵,一家人擰成一股繩,有時擴大到叔伯兄弟,整個家族同心合力,同姓造成的親和力彌漫著,減少了指揮層次和中間環節,從而保證了行動迅速、準確和利潤不外流。後來事業擴大了,光家族的力量不夠了,就把原籍中的鄉親都動員起來,利用鄉親間的那一種“幾輩子都住在一塊”的親情,來抵禦京都“抬頭、低頭都是外人”的壓力。我把上述兩層意思連在一起,造了個“鄉族優勢”的新詞兒。鄉比族大,鄉包含了族,但它具體形成時,卻是由族到鄉。
比如正明齋餑餑店,剛開業時僅創業者孫學仁一個人,後來從老家山東掖縣找來親弟兄和幾個叔伯兄弟。幾個叔伯兄弟都很能幹,幫他又經營出幾個分號。後來孫學仁病了,決定回老家休息,把鋪子交給叔伯兄弟中最能幹的一個擔任總管。沒多久,買賣更“發”了,又增加了兩個分號。
比如前門外鮮魚口內炒肝老店“會仙居”,是由京郊農民劉寶忠親哥仨創立的。他們最初經營白水(羊)雜碎,後來發展到製作炒肝,哥仨決定由手藝較好的大哥親自掌勺,賣一鍋做一鍋,以免時間久了,使勾的芡汁稀泄。買賣大好以後,雇傭了幾個學徒,但仍然由大哥掌勺。隔壁是華樂戲院,如有哪位京劇“名角”想吃一碗,大哥必然立刻親自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