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陌阡私下也詢問過臧參謀到底是怎麼回事,臧參謀的解釋是:塔頂不是架著兩挺高射機槍呢嗎。鬼子飛行員不進射程他投不準,跑進射程投彈不找死嗎?再問急了,臧參謀就不顯山不露水地回:鄙職久聞師座書法如神,魁星下凡。而古塔曆史悠久,文氣濃鬱,自然會和文曲星相輔相成,保佑師座平安開泰——我們都是托了師座的福啊。
這種帶著戲謔的解釋自然會讓黎陌阡惱火,可又拿他無可奈何。黎陌阡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嫉賢妒能的人,但在他的腦海裏總有一絲擔憂,擔憂在木林城被圍困得水泄不通的情況下,臧參謀對城外倭寇行動如此精準判斷的情報來源是什麼,會不會……
黎陌阡雖然是職業軍人,但對情報工作不是門外漢,對於雙麵間諜這個詞印象深刻,他也明白活著的自己,對城外倭寇小次郎來說有何等價值。
而能活捉自己的人隻能是自己身邊的人,在戰況越來越吃緊的這些日子,黎陌阡不是沒有暗中猜度過這個奸細會是誰。大胡子勤務兵?黎陌阡搖搖頭,覺得這個傻乎乎又忠心耿耿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家夥,要是會叛變自己早活不到今天了。
在城外待了一夜又從死人堆裏爬回城的芫狼?黎陌阡一笑。別說一天,哪怕他和隊伍失去聯係一年、一輩子,黎陌阡也不會懷疑他會通倭。芫狼雖然軍紀不算楷模,但天生就是那種生下來就帶民族氣節的硬漢。黎陌阡將身邊親近的人一個個篩了一遍,最後覺得真要是有自己擔心的那根釘子,嫌疑最大的恐怕隻有接觸不久的臧參謀了。
這樣就能合理解釋為什麼臧參謀可以提前預測林家大院會被炸毀,為什麼指揮部到了目標顯著的古塔裏反而安然無恙。如果一切都是活捉自己的陰謀……黎陌阡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知這一切不到最後一刻無從驗證。如果現在就開始鉤心鬥角,難免軍心渙散。
何況臧參謀的能力,此刻已經是自己的最後一根救命繩了。一麵想求人一麵腹誹,未免有失君子之風。此刻這位又讓自己猜疑又讓自己依賴的人就在麵前映著夕陽的大寧寺古塔,晚風吹過塔簷,四周的風鈴發出悅耳的叮叮當當聲,驚起群群麻雀從棲身的簷洞裏雜亂地噪嘈飛出。
大寧寺他建於明朝末年,已經見證過木林城數百年的滄桑變遷。塔高八層,由佛寺的住持天書法師掌管,供奉觀音的佛塔,香火頗旺盛。
但顯然天書收到的香火錢沒用在正處,塔牌上大寧寺三個金字早已殘破,也沒見修葺,在夕陽下微微閃動顯得黯淡。打掃著塔寺地麵上點點雀糞的是天書法師最小的徒弟福平,一臉的天花疤,帶著好奇又有幾分畏懼的神色悄悄地瞅著馬上的黎陌阡。
黎陌阡微笑著朝福平點點頭。聽天書幾次在臧參謀和自己麵前談起,福平本是一機靈的孩子,隻是天生命苦到極點。天書在兩年前那場天花疫時撿到了已是孤兒的福平,雖然命大,灌了幾服猛藥沒死,耳朵喉嚨卻都被藥燒壞了,一張臉更是坑坑窪窪,疤痕縱橫慘不忍睹。
見守軍最高指揮官來,福平趕緊迎上,將棗紅馬牽向後槽喂食。
現在倭寇打來,城裏的居民能跑則跑,天書法師依然穩如泰山不動。黎陌阡心想倒也不見得天書和尚得證大道,深知人世無常,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大道理。隻是吃定了倭軍頭領小次郎乃是虔誠的佛教徒,每次攻城略地都事先嚴令手下獸兵,不得有損害寺廟褻瀆神佛的行為才這麼大膽吧。
其實小次郎臨時抱佛腳又有什麼用呢?哪個倭寇遠東將領的手上沒沾滿華夏無辜百姓的鮮血?也許能饒恕他們的隻有倭國神仙吧,華夏的菩薩應該早就把他們排進下地獄的黑名單了。這個貪財的天書和尚,說到底還是舍不得這塊生金的香火寶地。沒準兒倭寇進城後天書還敢跟小次郎收費,做個死兵超度****什麼的也未可知。
不過臧參謀跟天書和尚倒是頗為投緣,自己看到過幾次,他纏著天書和尚詢問木林城的典故傳說,好像還辯過幾次禪機。這天書和尚佛經不見得讀過幾本,口才倒甚是敏捷,經常說得臧參謀哈哈大笑。就像現在這樣——黎陌阡一進塔就聽見了二樓傳來的朗朗笑聲,還有天書和尚的口號阿彌陀佛。
臨暮時分,塔裏光線很是昏暗,卻還沒點油燈,由於電力、交通、通訊等故障,如今的木林城卻早已是古人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