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是宋代著名的古文家,其文學思想主要是以變革時期的社會文化性格為背景,以個人的儒家修養為基礎,和在前輩師友古文家的影響下形成的。個人的儒家修養是他形成文學思想的基礎,使他以“宗經”、“明道”、“複古”為旨,有濃厚的正統色彩。變革時期的士風、學風和文風是培育他文學思想的土壤,使他的文學思想適應了時代潮流而向“文以致用”前進。範仲淹、歐陽修、王安石諸師友的楷模,為曾鞏的創作指明了方向,也促進了他文學思想的形成。
第一節 變革時期的社會文化背景
曾鞏所處的時代,正值北宋中葉,這是一個社會文化發生變革的時代,從政治上而言,就有“慶曆新政”和“熙寧變法”,從文化上講,有“宋學”之興起,文學上則有聲勢浩大的“古文複興運動”。社會的急劇變革,影響著文化的價值趨向,同時也影響著當時的士風、學風和文風,並進而影響文學創作觀念的變化。作為那個時代的產兒,曾鞏也不例外,他的文學思想也是在這一文化背景下產生的。
一
慶曆四年,曾鞏二十六歲,這也是北宋開始發生深刻變化的一年,是年範仲淹實施“慶曆新政”。宋王朝經過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六十餘年的勵精圖治,政權已經鞏固,社會逐漸穩定,民眾的生活也開始富裕,到了仁宗一朝,各種隱藏的弊病逐漸呈現出來,社會的各種矛盾也愈來愈明顯,仁宗朝麵臨的主要問題不再是“黃袍加身”的政權問題,而是皇權內部慵懶的軍隊、辦事效率極低的官吏和來自邊陲的兵患,王禹偁說:“冗兵耗於上,冗吏耗於下,此所以盡取山澤之利而不能足也。”①範仲淹在《十事書》中批評朝廷政事雲:“今文資三年一遷,武職五年一遷,謂之磨堪,不限內外,不問老逸,賢不肖並進,此豈黜陟幽明之意?假如庶僚中有一賢於眾人,理一郡縣,領一務局,思興利去害而有為也,眾皆稱為生事,必嫉之沮之,非之笑之,稍有差事,隨而擠陷。故不肖者素餐屍祿,安然而莫有為也。雖愚暗鄙猥,人莫恥之,而三年一遷,坐至卿、監、丞、郎者,曆曆皆是,誰肯為陛下興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綱紀之壞哉?在京百司,金穀浩翰,權勢子弟,長為占據,有虛實癛祿、待闕一二年,暨臨事局,挾以勢力,豈肯恪恭其職?”②由此形成的文弊武病,導致了國家政事的沉冗,更為嚴重的在文化內部,也麵臨著一場挑戰,儒家文化自唐末五代以來慘遭破壞,倫理道德的喪失,使一部分士大夫散失了士風與人格,所有這些問題,從仁宗一朝就開始凸現出來,到神宗時已十分嚴重,形成了種種危機,正如王安石在《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中雲:
本朝累世因循未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嚐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名資曆敘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遊談之眾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異於庸人。農民壞於傜役,而未嚐特見救恤,又不為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於疲勞,而未嚐申勅訓練,又不為之擇將而久其疆場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於理財,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於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蓋累聖相繼,仰畏天,俯畏人,寬人恭儉,忠恕誠愨,此其所以獲天助也。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①
王安石對當朝百年以來的政事做了認真全麵的分析,認為在承平百年無事的掩飾之下,當朝在政治、軍事、財稅、農業等方麵存在著十分嚴重的內患外憂。正是在這種局麵下,王朝的內部不管是上層士大夫群體,還是下層的知識分子中間彌漫著一種要求社會變革的心理,如尹洙在上書中說:“因循不改,弊壞日甚”②。範仲淹不但主張政治改革,而且還“請救文弊”,他在《奏上時務篇》中雲:“臣聞國之文章,應於風化;風化厚薄,見乎文章。……惟聖帝明王,文質相救,在乎己不在乎人。《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亦此之謂也。”①當時要求改革的呼聲很高,就連仁宗也“遂欲更天下弊事”②,其後的英宗、神宗更有改革之心。朱熹說:“英宗即位,已有性氣改作,但以神躬多病,不久晏駕,所以當時諡之曰‘英’,神宗繼之,性氣越緊,尤欲更心之。”③這種變革的社會要求逐漸在人們當中形成一種變革心理,並且這種心理貫穿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其結果是在政治上進行了範仲淹的“慶曆新政”與王安石的“熙寧變法”,兩次變法的時期與形式不同,但文化背景相同,都是在這種渴望變革的群體意識下進行的,且兩者變法的實質都是一脈相通的,都是針對北宋王朝內弊外困的局麵,同時,它所反映出來的士人心態也是相同的,那就是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希望通過改革,對外建立“尊王攘夷”的新秩序,對內重塑政治憲綱。而曾鞏所處的時代,正是這一變革的時代。在這一思潮的影響下,士人的心態也正在發生劇烈變化。那個時候,士人再也不是將目光隻專注在死讀書上,而是將自己的讀書與學以致用結合起來。在“重文輕武”的國策之下,他們有“學而優則仕”的出路,他們大部分都想順應改革的社會思潮,通過讀書然後有所作為,出仕是他們實現兼濟天下理想的有效途徑,而出仕則必須通過科舉的形式來實現。
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的變革思潮激發了士人的積極進取精神,他們感奮時事,議論變革,希望自己有功於世,成為一種激切的群體渴望心理積澱。如《宋史· 範仲淹傳》說他:“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④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內涵普遍代表了那個時代士人的一種心態,使士人們急切地關注時事,激烈要求變革,並且也形成一種士人的群體意識,反映到文學創作上,則是經世致用的文學思想影響著當時的文學創作。歐陽修在《與黃校書論文章書》中說:“見其弊而識其所以革之者,才識兼通,然後其文博辯而深切,中於時病而不為空言。蓋見其弊,必見其所以弊之因,若賈生論秦之失,而推古養太子之禮,此可謂知其本矣。然近世應科目文辭,求若此者蓋寡。”①歐陽修認為文章要切於時事而不為空言,這是他基於經世致用思想的觀點出發,認為文要致用,要敢於揭發時病。由於歐陽修是當時公認的文壇盟主,並在嘉佑二年知貢舉,凡不合其創作要求的皆罷之。歐陽修的這一文學主張思想,不但影響這一時期的科舉文學,也影響了當時的文學思潮。關於歐陽修對曾鞏的具體影響,下麵還有專門論述。
二
強烈的變革要求是當時士人的一種急切渴望心理,反映了北宋中葉士人的一種強烈責任感。同時,皇室采取的偃武修文政策,政府對大量文人的選官,以及科場取士名額的擴大,無疑使文人看到了實現自我人生價值的希望,而實現這個目標的最好途徑便是讀書。在當時,讀書成為一股潮流,目的在於明理經世,知識的尊嚴在這時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不管是在大富貴宅,還是在平民孤村,到處都彌漫著這種良好的社會風氣。“老去功名意轉疏,獨騎瘦馬取長途。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②反映的正是這一莘莘學子讀書求仕的情景。隻有讀書仕進,才能實現當時士人渴望有為於世的理想。而當時文人不僅能寫文章,而且還會經術,如果考中成為官吏,則成為文章、經術、吏才合於一身的文人。對於科場的文章而言,自嘉祐二年歐陽修知貢舉,古文在科場中的地位日益彰顯,同時與古文有密切聯係的儒術在慶曆年間就日受重視,當時的官辦學校為太學,被稱為理學三先生之一的胡瑗在那裏講學,呂希哲說“胡翼之瑗初為直講,有旨專掌一學之政。……各因其所好,類聚而別居之,故好尚經術者,好談兵戰者,好文藝者,好尚節義者,皆使之以類群居,相與講習。胡亦時召之,使論其所學,為其定理。或自出一義,使人人以對,為可否之。當時政事,俾之折衷。故人皆樂,從而有成。今朝廷名臣,往往胡之徒也。”①胡瑗本精於經術,卻又用分科教學的方法把“經術”、“兵法”、“藝文”、“節義”等貫之於政事之中,體現了學以致用、有益於世的學風。而曾鞏也曾一度入太學學習,他在《王君俞哀辭》中說:“慶曆元年,予入太學,始相識。館餘於家,居數日,相與講學。”②雖然曾鞏不曾親受教於胡瑗,但是作為政府最高學府的學風、士風還是對他有影響。尤其是有為於世的士人心態和學貴致用的學風影響了曾鞏,反映到他的創作思想,就是經世致用的文學思想。其實這也與古文運動的價值趨向一致,就是重視文章的社會功用,以文章論時事。曾鞏所寫的許多奏議,其實大部分都結合國家形勢而論,都是精彩的議事文章,況且曾鞏本身是集經術、文章與吏才的宋朝典型文人,本身就表現了強烈的通經致用的人生思想,反映到他的文學思想中,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宋代中葉的士人特別重視道德修養,他們往往有感於五代以來儒道綱常的破壞,認為當時的內困與外弊也與這有關,主張重整道德風尚,矯厲風節。這種道德重整活動從宋初就開始了。如石介說:“唐十八帝,惟武德,貞觀、開元、元和百數十年,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女後亂之於前,奸臣壞之於中,宦官覆之於後。顛側崎危,綿綿延延,乍傾乍安,若續若絕,僅能至於三百年,何足言之。”③石介從批判唐五代入手,倡揚道德,其後歐陽修更是矯厲風節的健將,在《新五代史》中一改前人之做法,把矛頭猛烈地對準五代以來的士人風氣,他說:“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無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①歐陽修嚴厲地否定了馮道,並且把士大夫的道德、修養與國家的興衰聯係在一起。此外還有其他文人重整道德的活動,如範仲淹、理學三先生的胡瑗、石介、孫複等人。在當時,矯厲風節,倡揚士風也成為一種風氣。曾鞏更是注重自己的道德修養,在他的文學創作中,也多次提到“道德”二字,如在《上王轉運》說:“夫然則某之進於道德也雖淺,然稱之四方。曰執事之遇曾某也以道,曾某受執事之遇,無所非其道,其可以無愧矣。四方之人聞之者曰:如某且然,況深於道德者如何哉?則其為補於世豈少歟?”②短短數語,三次提到道德,其中還提到“為補於世”,都是曾鞏人生思想的體現,並進而影響其文學創作思想。
就學術而言,宋學形成了有宋一代之學術,它不但與儒家有天然的關係,而且還與古文運動也有緊密聯係。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麵對隋唐五代以來佛教的盛行,對儒學形成挑戰,而那時的人們發現西漢以來經學隻是訓詁章句,流於空泛,不能適應經世致用的社會思潮,而要重振儒學,就需要借助古文來重新闡釋義理,“義理”化是宋學的一個特點。對佛學,在排斥的同時,又不自覺地引入了佛教性理中的東西,自然使宋學的發展更加有了思辨性,以至在後來形成獨具特色的理學。現在有的學者說曾鞏堅決反對宋學,而且是一個理學者。也有人認為不盡對,理學用章太炎的話說是“表皮上的儒學,骨子裏的佛學。”③曾鞏一生與韓愈一樣堅決排佛,對排佛從不留情,甚至比韓愈更加厲害。他的《梁書目錄序》可謂他排佛的一篇文章,認為:“自先王之道不明,百家並起。佛最晚出,為中國之患。”①王安石也認為曾鞏力排佛經,他在《答曾子固書》中雲:“連得書,疑某所謂經者佛經也,而教之以佛經之亂俗。某但言讀經,則何以區別於中國聖人之經?子固讀吾書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與讀經有所不暇也。”②正是曾鞏恪守儒家經義,使他對佛經大力排斥。王水照先生也認為把曾鞏當成是理學先驅是不確切的。王先生主要認為理是程朱哲學體係中的最高和基本範疇,曾鞏的理主要是事物的道理、原理。③就連理學大師朱熹也說曾文:“隻是關鍵緊要處,也說得寬緩不分明。緣他見處不徹,本無根本功夫,所以如此。”④而曾鞏對於宋學的態度,則處於中立態度。宋學的發展如皮錫瑞所雲:“經學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篤守古義,無取新奇,各承師傳,不憑胸臆,猶漢唐注疏之遺也。”⑤然而早在中唐,陸淳、劉知幾已開“舍傳求經”的風氣。⑥但這種風氣發展很慢,到了仁宗朝,這種排斥漢唐注疏之學的風氣才形成。與當時的社會思潮相適應,士人拋棄傳注,發明經旨,以出新意,已成為學界的風氣,後來隨著“慶曆新政”的實施,疑古惑經風氣遂成為一股強大的社會思潮。皮錫瑞雲:
宋儒撥棄傳注,遂不難於議經。排《係辭》謂歐陽修;毀《周禮》謂修與蘇軾、蘇轍;疑《孟子》謂李覯、司馬光;譏《書》謂蘇軾;黜《詩序》謂晁說之。此皆慶曆及慶曆稍後人,可見其時風實然,亦不獨咎劉敞、王安石矣。①
當時疑古風氣正熾,歐陽修也參與其中,而作為其弟子的曾鞏,並沒有積極參與其中,但他也有一些批評漢代之學的言論,如雲:“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於所習。”②並且在“古文運動”中,主要的古文家都精於經術,曾鞏也不例外,曾鞏的很多文章都在講“道”,其實在闡釋儒家道義,與宋學的“義理”並沒有相背而走。他的古文創作響應了歐陽修“古文運動”的號召,以儒道為古文的充實內容,古文則成為儒學議事的工具,而在文學思想上則表現為文道觀念中道的傾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