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終於看出了這氣勢磅礴的逼迫。

他知道他被挾持了。他不能再保有自己的心性和自己的善良了。他已經放棄了他自己丟失了他自己。麵對著如此嚴峻的場麵,他終於拿起了那支筆。

然而,在他就要下筆的時刻,他又扔筆再度哭了起來。哭得很委屈,就像個孩子。這一次他不顧一切地問著長孫無忌。他說舅父你是看著我長大的。你向父皇薦我為太子,你說就是因為我天性善良。你口口聲聲要我做個正直的人,而如今為什麼要慫恿我去殺人呢?荊王元景是我的叔父,吳王李恪是我的兄長,而兩位公主又是從小與我朝夕相處的姐妹。他們是我的親人。一定要讓他們死嗎?我不要他們死。我不能。他們也是我父親的骨肉。我殺了他們對不起父親的在天之靈。他不會原諒我的。他會讓我永受良心責難的。不,舅父,幫幫我,不要讓我去殺他們。舅父唯有你能幫助我。救救我吧,告訴我有沒有能使他們免於一死的辦法。有沒有?舅父你告訴我。

長孫無忌及眾朝官依然跪在那裏。

長孫無忌沉默著。斬釘截鐵的沉默。那沉默有如一座高山,沉重地壓在高宗李治充滿了苦痛和絕望的心裏。

為什麼沉默?

後來高宗李治終於懂了,沉默就是長孫的意見,也是他鐵一樣的不可更改的意誌。

李治張大淚眼看著堅如磐石的長孫無忌。他等待著。他覺得他的大殿裏已經充滿了殺機。長孫不理睬他。長孫就是要他們兄弟姊妹之間自相殘殺。長孫已經使他絕望。於是,高宗又把他求助的目光轉向長孫身後的那些大臣們。

依然是沉默。

長孫早已主宰了那太極殿中的一切。

李治被孤零零地晾在了那裏。

他們僵持著。

最後,終於有了兵部尚書崔效禮站了出來。他勇敢地直麵著高宗李治。他終於對無望的高宗說出了長孫無忌想要說的那些話。

崔效禮說,臣等對皇上的寬仁慈厚異常感動。但這是大逆事件非比尋常。它所關乎的是大唐社稷之安危。皇上切不可意氣用事,心慈手軟。天子倘憐憫骨肉之情,特赦罪犯,或減免罪行,從輕發落,那定會給大唐天下留下無窮禍患。常言道“大義滅親”,方可安如泰山。還望皇上以大局為重,迅速明斷。

崔效禮說過之後又重新跪了下去。

坐在皇位上的高宗李治昏昏沉沉中隻得又重新執筆。

他恍惚覺得那筆鋒上滴下來的都是親人的血。

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由皇帝欽定的聖旨終於下達。

各處接到詔書後,便即刻執行殺戮。

又一個血雨腥風的早晨。風蕭蕭兮易水寒。那個早晨是勝券在握的長孫無忌一手製造的。在那個血淋淋的時辰到來的時候,他躊躇滿誌,內心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

高宗李治在那個早晨托故沒有上朝。他把逼迫他的舅父和文武百官們獨自留在那高大陰冷的太極殿上。沒有君王。那皇位上是空的。既然是長孫舅父決定的事情,治連更改的可能都沒有,他又何必坐在那徒有虛名的傀儡的位子上呢?

這是治對扼住他喉嚨的舅父的第一次小小的反抗。這距武兆聯合治最終打倒長孫還有著一段漫長的路程。

皇家清洗無疑再次調動了長安市民的好奇心。特別是西市場刑台上將血流成河的奇觀引發了百姓的熱情。何況要斬殺的不是什麼一般的官吏,而是那些赫赫有名的駙馬都尉們。於是人們便又是清晨即起,潮水般相攜湧至西市場的刑台前。

轉眼間水泄不通。

巨大的老柳樹堅挺著僵硬的枝幹。

駙馬們被囚車押來。高宗李治的姑夫薛萬徹發出一路罵聲。他始終昂首痛罵,直到那刀斧架在他的脖子上。

和駙馬薛萬徹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個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在刑台癱成一堆爛泥的房遺愛。此時受盡牢獄之苦的房遺愛已形容枯槁,如行屍走肉。而他在僅存不多的意識中依然是害怕死亡。這個胡亂招供的膽小鬼,終於也不能免於一死;而這個天生怕死的懦夫也終於不能在將死之前挺起一副男人的腰板,

於是,房遺愛丟盡了男人骨氣的可憐相,就更是引起了臨危不懼的薛萬徹的憤怒。他高聲大罵,就為了你這卑鄙愚蠢的東西和你那任性的老婆而死,我實在是死不瞑目!

薛萬徹在被殺前還大聲地對圍觀的百姓們說,長孫無忌橫行專權,我與他生生死死都將勢不兩立。我薛萬徹為人唐的江山而死死得其所,死而無憾!

然而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寒冷的早晨,那曾經燦爛輝煌的薛駙馬、柴駙馬和房駙馬無論是怎樣地死而無憾或是死而有憾,他們都死到臨頭了。屠夫的刀斧高高地懸起在他們的身後。行刑很快。在眾人的觀望中,無論是怯懦者還是英勇者,都在轉瞬之間便命歸黃泉。

沒有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