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風一邊的繩索被磨斷了,很多紙莎草捆被海浪卷走,沉重的兩腳桅再也承受不住風帆的重量。聖地亞哥和諾曼不得不砍掉了桅杆。我們靠近西印度群島時,鯊魚開始在船邊聚集。
我們在“太陽”號上舉行了一次宴會。藍天和大海在一旁微笑。熱帶的炎炎烈日,灼熱地曬著幹燥的前半截船麵;大西洋的海水靜靜地來回拍打著後半截船身。柳條艙內卻十分涼爽。黃色的柳條艙壁上掛著一張藍色的大西洋地圖,是用細繩綁在牆上的。地圖上用鉛筆畫了好多小圓圈,串成一條線。最後一個圓圈是新畫上去的,這說明我們今天跨越了西經40度,也就是說,我們已經來到大西洋靠近美洲的一帶了。幾天來,巴西成了離我們最近的陸地,因為我們現在離南美洲更近一些,非洲反而離我們遠了。但是,由於我們一直在朝正西方向行駛,我們恰好航行在離大西洋兩岸最遠的洋麵上,所以西印度群島將是離我們最近的登陸點。
這是值得慶祝的時刻。卡洛堪稱我們的意大利廚師,而美食家喬治又幫他把我們壇子裏最美味的東西挑了出來。先是一道拚盤,有摩洛哥橄欖、切片的醃腸和曬幹的埃及魚子,然後是每人一大盤煎蛋卷,外麵是新鮮雞蛋,裏麵的餡是朝鮮薊心、洋蔥、番茄、熏羊肉末和加了胡椒的羊乳酪,還有各種各樣美味的調味品,從埃及的“卡蒙”到摩洛哥沙漠的草藥和紅胡椒。甜食有葡萄幹、梅脯、杏仁,最棒的就是三倍分量的由阿伊恰夫人做的有蜂蜜香甜味的摩洛哥“賽洛”麵包屑。
作為七個不同國家的代表,我們無一例外地忙著享用眼前法老時代的盛宴。這時候誰還會想念冰箱和易拉罐呢?我們的草船也十分配合,鼓滿風帆,朝著正確的方向全速駛去,根本不用人上船橋看著。
我們的草船就像是一個浮動的“食品店”。聖地亞哥是我們的軍需官,負責經營管理,而卡洛是惟一合法的顧客。隻有薩菲從商店偷東西,常被我們抓住。她雖然看不懂聖地亞哥標的號碼,但她有自己的一套本領,能夠準確地找出裝著堅果的那幾個壇子,然後把壇蓋打開。我們其餘的人都知道,聖地亞哥在小記事本上這麼記著:比如說,一號到六號壇子裏是泡在石灰水裏的新鮮雞蛋;十五號到十七號壇子裝滿了浸在橄欖油裏的熟番茄;在五十一號和五十二號壇子裏,阿伊恰幫我們塞滿了摩洛哥黃油,按照柏柏爾人的習慣,在加熱後再放上一些鹽;第七十號到一百六十號壇子裝著從薩菲郊區小井取來的清泉水,我們也像沙漠裏的人一樣,在水中放了幾小塊樹脂,然後裝進羊皮囊,否則水會變質的。其他的壇子、籃子和麻袋裏,裝著蜂蜜、鹽、豌豆、豆子、大米、各種穀物麵粉、幹菜、埃及土製紅茶、椰子、卡魯布豆子、果仁、大棗、杏仁、無花果、梅脯和葡萄幹。我們籃子裏的瓜果蔬菜,兩三個星期下來就都吃完了。艙頂下的壁櫥頂,掛著鹹肉、熏腸、一串串洋蔥、幹魚和幾網兜埃及魚子。幾個柳條筐裏裝著古埃及、俄羅斯和挪威各色幹麵包。對了,我們此行是想要證實紙莎草船是否適於航海,而不是來試驗我們能否靠正宗的埃及食物過活。另一方麵,我們也想看看能否靠壇子和籃子裝的食物度過整個航程,能否在釣不到魚的時候,不用罐頭和冷凍食品我們也能生存。
跨越了西經40度,喬治大受鼓舞,他顧不上古訓,打開了“太陽”號上兩瓶香檳酒中的一瓶。尤利也仍舊用他那手工彩繪的俄羅斯大木杯,喝他自製的生發酒。阿布杜拉不喝酒,他拍了拍肚皮,就爬過裝東西的壇子,走到船尾的水池那裏去淨身,準備感謝真主。
他禱告完畢,回到他世俗的朋友中間,他要求大家告訴他地圖上鉛筆畫的線是怎麼回事,和他吃的那頓豐富的大餐又有什麼關係。對阿布杜拉來說,地球是圓的,太陽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的地方都同時照亮,所以我們經常要校正鍾表上的時間,這些他都能理解。卡洛有一塊自動表,不用上發條,放在船上的箱子裏走上五個星期也沒問題,這一點他也能理解,因為“太陽”號一直在動,而且比陸地上的人走路要快多了。他不理解的是,我們每天都要在一張圖上標出我們的航行線路,而且那張圖上的大海被橫線豎線畫成一格一格的,而到目前為止,他都沒見過這些線,所以,今天我們說跨越了40度的經度線,他就想不明白了。諾曼這樣向他解釋,人們在假想中把陸地和大海分成許多方格,每個方格標上號碼,這樣一來,人們憑著號碼就能知道自己的位置了。
“啊哈,”阿布杜拉說,“陸地上的方格是靜止不動的,但是海洋上的方格卻會往西漂移,即使沒風也一樣。”
“要想像那些橫線和豎線是畫在海底的。”諾曼打斷了他的話。他接著解釋說,我們是從薩菲出發的,那裏是西經9度,今天我們越過了西經40度。與此同時,我們又向南航行了一段,從北緯32度一直到北緯15度,所以我們現在很靠近南方,就跟阿布杜拉當年在乍得住的地方差不多。
於是,阿布杜拉自己也能在地圖上指出,非洲的最西點是達喀爾,在西經18度;巴西的最東點是累西腓,在西經36度。而我們現在處於西經40度的位置,就意味著我們已經駛過巴西的這一角,來到了美洲這一側的大西洋,這的確值得慶祝啊。
宴會在艙外繼續進行著。尤利爬上廚房的箱子蓋上麵,以俄羅斯人的方式跺腳,又蹦又跳,動作幅度非常大,連草船都有些吃不消了。他嘴裏還唱著俄羅斯民歌,當他唱起《伏爾加船夫曲》的時候,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這時,諾曼又跳上木箱,手裏拿著口琴,指揮我們合唱《在下麵的山穀裏》和其他牧童歌曲。隨後,意大利人唱起了雄壯的《高山進行曲》,墨西哥人唱起了琅琅上口的革命歌曲,挪威人唱的是歡快的出海號子,而埃及人一麵跳著肚皮舞,一麵嘴裏還發出非洲特色的嗚嗚聲。不過,還是乍得人得了冠軍,因為阿布杜拉表演的時候十分投入,這個中非人站在箱子上,擊鼓一樣敲打著罐底,以一望無際的大海為背景,唱著節奏鮮明的叢林曲調,這是多麼奇妙的對比!
值班的人則仍然定時跳到船尾去查看一下羅盤。我們向正西航行,海風恰好是從我們的背後吹來,每天平均速度仍有五十至六十海裏。在經過非洲沿海的佛得角群島之後的六天裏,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隻能靠那兩根補了又補的舵槳來控製下垂的船尾部分。到了這兒,海浪倒頗為合作了,我們就和四周的大海達成了暫時的協議。隻要我們讓海浪尾隨著我們,還可以時不時地衝到艙壁上,大海就推著海浪和我們一起飛速地向西前進。卡洛和其他幾個人,看著那高高翹起的船尾孤零零地佇立在船尾的海水中,心裏都默默地難受。我們的草船曾經是高傲的金鳥,現在前頭伸著天鵝的頸子,可後麵卻拖著癩蛤蟆的尾巴,我們看了,真覺得丟臉。不過,在今天這樣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裏,我們隻得守在天鵝的頸部和身體旁,不去想後麵的癩蛤蟆。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已經用卡洛的炊具組成了一支管弦樂隊。“太陽”號的吱嘎聲此時十分輕柔,我們就用自己的樂器聲把它淹沒了。卡洛已經夠不到櫥櫃了,他就用俄羅斯幹麵包和蜂蜜把我們打發了。這麵包吃起來比最精致的蛋糕還要好吃,不過它又黑又硬,跟煤塊差不多。我吃了好幾塊,突然啪的一聲,我惟一殘存的齒冠牙就飛了出來。我坐在那兒用舌尖在牙床上的小窟窿裏舔來舔去,覺得十分懊喪。
“糟糕的共產主義麵包!”諾曼議論了一句,特地斜眼瞟了一下我們的俄國船醫。
尤利彎腰拾起那顆牙齒,仔細看了看。
“糟糕的資本主義牙醫!”他迂回地反擊道。
我們笑聲不停,唱著歌,演奏著音樂,宴會一直進行到太陽神從草船的眼皮底下落入大海。草船本身就是因太陽神而得名。這輝煌的天體似乎也在誘惑著我們向西去,一直向西。太陽向西的永恒運動,一定對真正的太陽崇拜者產生過巨大的誘惑。海天相接之處,落日餘暉如王冠般熠熠生輝,世間哪有皇冠能與之匹敵!這熱帶的海洋像是要與北極光爭輝:先是泛起耀眼的金光,然後變得血紅,又依次變為橙色、青色和紫色,最後才變成黑色。這時,滿天繁星才慢慢閃爍起來。
我們就躺在羊皮囊上,管它是滿的還是空的,陷入沉思當中。船艙外一望無垠,我們的思緒也變得暢通無阻。這一天多麼美好,我們現在都飽飽的,嚐過了佳肴,也笑過了鬧過了,現在隻想看著天上的星星,任思緒四處遊蕩。
“尤利,你是個好人,”諾曼說,“像你這樣的人,在俄羅斯還有幾個?”
“還有兩個,”尤利說,“其餘的人都還要更好。不過,你跟我們來了這裏,你們國家還有沒有像樣的資本主義者了?”
“承蒙誇獎,”諾曼說,“如果你覺得我還算像樣,那麼你對另一個陣營的人還是可以有所期待的。”
於是,大家平心靜氣地討論了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反共產主義和反資本主義,對人民的獨裁和專政,要自由還是要吃飽的問題。還討論了為什麼普通老百姓遇上了就能和睦相處,而他們的代表人物卻彼此仇恨。談了東西方的嬉皮士運動,到底是青年一代還是他們的父輩掀起的;嬉皮士會逐漸銷聲匿跡,還是會隨著文明的進步逐步壯大隊伍;它是否能說明:我們和我們的父輩日以繼夜創造出來並對之深信不疑的文明,卻將不為我們的後代所接受;埃及人、蘇美爾人、瑪雅人和印加人都建造金字塔、製作木乃伊,並認為他們所做的是對的,並用弓箭和投石器來捍衛自己的信念。我們認為他們不了解生命的真諦,於是,我們發明了核導彈,登上了月球。我們用原子彈和反彈道導彈來捍衛我們的信念。如今,輪到我們的孩子們坐下來抗議了。他們在脖子上掛上印第安飾物,把頭發留得長長的,坐在地上彈吉他。他們不再追求表麵的東西、人自身以外的東西,而是回歸到內心,這可比登日登月的路途還要遙遠啊。
人們往往會在麵對原始狀態的世界時變得清醒起來。眼前的繁星,還有浮遊生物,早在人類誕生以前,在人類數億年的辛勤勞動之前,就已經在天空和大海裏閃爍不停了。大家這樣一起坐在“星光”裏,都變得樂於容忍不同的觀點,因為大家知道同舟共濟、生死與共;可要是各自回到自己的祖國,隔著邊界,看著本國的報紙,聽著本國的電視評論,大家就會變得勢不兩立了。“太陽”號上從來沒有因政見或宗教信仰不同而發生激烈的口角。每人都各持己見,估計各自都代表著最最極端的觀點,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但我們之間的共同點卻也不少,而且很容易找到。這也許是因為我們七個都把彼此看成同類,而天天與我們相鄰的海洋生物都用鰓呼吸,興趣和愛好也與我們大不相同。再怎麼說,人類總是相像的,盡管有的是鷹鉤鼻,有的是扁平鼻。
一片漆黑之中,突然響起啪嗒聲,一條大魚拍打著甲板和艙壁。喬治興高采烈地大聲告訴我們:他叉著了一條兩英尺長的海豚。借著釣魚燈,我們看見一些魷魚,倒著身子同草船並駕齊驅地遊著。它們把觸角伸過頭頂,吸飽水以後,再使勁向後麵噴出來,推動身軀一下一下地前進。這也是它們逃生的方式。它們可比人類先學會這種伎倆。之前我們見過的抹香鯨,能潛到水下三千英尺的地方,那裏的壓力是大氣壓的一百倍,但它卻不會一頭撞上漆黑的海底,因為它體內有雷達,這也比人類的發明要早。
“尤利,你是無神論者,你相不相信這些閃爍的星座後麵有著智能體係?人類沒有上去過,這種秩序不是人為的又是怎麼形成的呢?”
“我不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隻是不相信教堂裏那套無聊的鬼東西罷了。”
“不管怎樣,達爾文也好,教堂也好,都認為太陽、月亮、魚、鳥、猴子先被創造出來,等最終輪到人類的時候,一切都已就緒。事實上,我們現在隻想弄清楚,我們人類自己的腦子、腸子以及整個宇宙是如何構成的,又是如何運轉的。”
像現在這樣完全放鬆地躺著凝望星空,與平靜的大海友好共處,眼前的景象就和幾千年前先輩在大海和荒漠裏看到的一模一樣,這種感覺多麼美妙啊。現代的都市居民,被街燈弄得眼花繚亂,已經欣賞不到美麗的星空了。科學家們想把它再找回來。
我困了。於是,我們決定留下值班的人,其餘都回去睡覺。以往的日子很艱難,還不知道將來會遇上什麼事呢。再來一場暴風雨可不是好玩的。船尾已經不能保護我們了。我們在船艙的後壁和右舷一側鋪上了帆布,因為船尾的海水會朝頭靠後壁睡覺的人的頸脖裏灌。想到幾天前的一幕幕,我的心情就萬般複雜。
經過佛得角群島外的當天夜裏,我們的兩根舵槳都被折斷了,尤利和喬治臨時想了個法子來控製草船,就是要兩個人同時拽住船帆。歸根結底,最緊要的就是將船尾保持在上風的位置,這樣才能鼓滿風帆,確保它不再來回拍打桅杆。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與天氣搏鬥。那天晚上,我們四周海浪滔天,巨浪轟擊著船艙的後壁,將海水打向船兩側。我們床頭不停的巨響使我們根本無法入睡,即使睡著了,我們也得摸黑起床,同那麵巨帆搏鬥。海浪不停地澆過來,風帆又在猛烈地舞動。我們像玩偶一樣任暴風雨擺布,一會兒頭朝前衝過壇壇罐罐,一會兒又從艙壁和纜繩那裏被摔到舷邊。我們的臉上、背上滿是鹹水。剛回到睡袋裏,又得跑出來。甲板上的十四條飛魚成了我們的早餐。喬治連續抓到七隻海豚,真夠瘋狂的。一頓還吃不完,阿布杜拉就把它們放到船裏麵的水裏養著,這樣一來,什麼時候吃都是新鮮的。後來有兩條海豚在船尾的水池裏不見了,一條在船橋下麵遊來遊去,還有一條躲在橫梁下麵。若要赤手空拳地抓住它們,還有些費勁。這種魚肌肉發達,又很滑,經常從我們手裏掙脫。我們得用一隻手抓住魚尾,另一隻手穿過兩側的魚鰓,這才不會被它掙脫滾到舷外去。支撐船橋的橫梁突然鬆脫了,喀嚓一聲,整座船橋都塌了下來。纜繩,快拿纜繩!海水劈頭蓋臉澆了下來。幹得不錯,總算把它豎起來了。得意了吧,卡洛?他就像是在阿爾卑斯山。喬治,不要在這兒睡。我們把你扶到床上去。該死,我的胳膊怎麼這麼酸痛啊!我睡著了嗎?沒有吧。我們還在“太陽”號上嗎?是啊,還能聽見草船吱吱嘎嘎的聲音呢。艙外繁星滿天,我們現在離霧蒙蒙的陸地已經很遠了。
要把我們駛過佛得角後幾天裏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回憶得清清楚楚,實在是很難。時間都交織在一起。不過,航海日誌上記著,6月20日是目前為止最艱苦的一天。6月20日那天的日誌寫著,那晚是我們見過的最恐怖的夜晚,白天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是,即使沒有船帆和舵槳,拖著海錨以減慢速度,我們還是朝美洲進發了三十一海裏。這是出航以來的最低記錄。6月22日:橫梁沒入水中的一端嚴重影響了我們航線的穩定性,我們不得不派喬治戴上潛水麵罩跳下水去,將沒入水中的部分鋸掉。傍晚時分,我們三個人或全身或半身吊在舷外,有十幾條黑白相間的斑點鯨冒出水麵,在草船旁邊嬉戲,它們靠我們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有幾條小鯨魚竟躍上紙莎草捆,姿勢優美地打著滾,輕快得就像是肥皂泡,根本不像是有幾百磅重的粗笨身子。喬治在舷外遊著,我和阿布杜拉坐在沒水的舷邊上,海水有節奏地波動著,一直沒到我們的胸部。我可是在鯨魚的窩邊碰到鯨魚啊。它們也不幹擾我們,我們也讓它們在這共同的水域裏靜靜地玩耍。當天,我們頭一次發現,海水不單拍打著艙壁,而且已經浸入船艙,柳條地板和箱子都已經泡在水裏。存放諾曼無線電的木箱底也已浸透。船艙愈來愈向右舷側傾,有些人已經不得不掉過頭來睡覺。
6月25日,天氣狀況有些異樣。溫差很大,時而寒冷,時而如身處熱帶般灼熱。偶爾幾陣熱浪竟傳來幹沙的氣息,正如在撒哈拉大沙漠聞到的一樣。要不是能夠確信自己所處的位置,還真會以為我們離沙漠不遠哩。後來我才知道撒哈拉沙漠的沙子會定期落到中美洲去。那天夜裏的海浪大極了,我們不得不把船上的東西都再往前半部分移了移。我們身下睡的箱子都泡在水裏。“太陽”號依舊十分柔韌地在浪峰上起伏著,宛如神毯一般。
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終於等到了晴朗寧靜的天氣,進入了平靜的水域,迎來了清新的微風。信風從東北方向不斷吹來,其他狀況都和我們在這個緯度所預期的差不多。天氣剛轉好,我們就看見一條鯊魚朝我們遊來。這是我們出航以來見到的第一條鯊魚,它突然緊貼著喬治的大腿掠了過去,嚇得他趕緊把腿收了回來。它隻是在水裏滑行著,慢慢消失在“太陽”號的尾波裏。
6月28日是我們在“太陽”號上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之一,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喬治坐在船艙門口,教阿布杜拉阿拉伯語的讀寫。其他幾個人則在洗衣服、釣魚、寫日記。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揪心的悲號─來自喜怒不形於色的諾曼!本來他在左側船頭附近,固定著那片斷槳,上麵拴著無線電發報機的地線銅板。現在他懸在舷邊,好像一動都不能動,臉都變了樣,自己已經爬不上船了。大家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是鯊魚。我們趕緊跑過去把他拽上來。還好,他四肢健全,但那罪魁禍首也跟著被拽上來了。原來,諾曼的下半身被一條很大的“葡萄牙軍艦”的粉紅色絲狀體纏住了。諾曼已經昏迷不醒,我們趕緊把他拽進船艙,並注射了強心劑。
“最好用氨水,”尤利緊張地說,“可是我們沒有啊。腐蝕性的酸已經侵入他的身體,而且開始蔓延了,隻有氨水才能加以中和。不過,尿裏有氨,你們都去把尿取來。這已經很嚴重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尤利坐在諾曼身旁,用一塊破布從椰子殼裏蘸了尿,來按摩諾曼的身子。諾曼因為極度的疼痛而不斷地抽搐著。慢慢地,他才不再躁動,睡著了。他的下半身和大腿布滿了被蜇傷的紅印,像是被人鞭打了一通。他醒來後,看看自己的腿,看著像往常一樣漂著的白色的浪沫,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叫道:“看,‘葡萄牙軍艦’,海麵上全是啦。”他喝下一碗熱熱的幹果湯,才算是平息下來。第二天,喬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膚,還惹得他大為惱火。不過,傍晚時分,他倆就握手言和,坐下來一起唱牧童歌曲了。
6月30日,我們又一次遇到漂滿瀝青的洋麵。我們和瀝青都朝同一個方向漂去,但是我們張著大帆,所以我們走得快得多。一天下來,我們越過了數不清的黑色油塊。一輪明月從船後升起,月光灑向黃色的船身和酒紅色的船帆,真是個令人難忘的夜晚。東方地平線上的星星漸漸隱去。5月早就過去了,6月份也快過完了,就要進入7月份了。草船仍然載著我們和好幾噸東西在海麵漂浮著。
7月1日,西北方向的海平麵上出現一艘船,豎著桅杆和鑽井架,從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朝東南方向開去了。我們正在橫穿美國和南非之間的航運線。我們都站到船橋、艙頂或是爬上桅杆的橫檔,看著它,直到它的桅頂消失在遠方天際。它勾起了我們對20世紀的懷念。這樣一來,我們又孤零零地隻有與大海為伴了,比以前更孤寂。喬治還繼續留在船橋上,憂鬱地哼著小調。突然,他大喊一聲:
“他們回來了!”
的確如此。在那艘船消失的地方,又呈現出它的輪廓,而且徑直朝我們駛來。他們一定是覺得我們的草船很稀奇,所以船長決定調轉船頭,開回來看個究竟。那船噴著蒸汽,直奔“太陽”號而來,船頭寫著這艘船的名字:非洲海神(紐約)。它撥轉船頭,和“太陽”號並行,甲板上擠滿了人,向我們揮手致意。
“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諾曼朝他的同胞們大聲叫道,喜悅溢於言表。
“謝謝,不用。也許我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船橋上有人大喊道。
“水果!”我們“太陽”號的船員用各種語言齊聲高喊道。
“太陽”號還在繼續朝前駛去,差點就要一頭撞上那艘船的鐵殼,我們著急地大叫起來,還狂亂地做著手勢,那艘船嚇得趕緊啟動螺旋槳躲開了。要想把東西傳送到“太陽”號上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的草船如今不受控製,完全恣意妄為。大“海神”圍著小“太陽神”繞了一大圈,從我們前方穿過,向海裏扔下一袋東西,袋子係著橘黃色的救生帶。但是大船的螺旋槳卷起陣陣白浪,把它卷走了,我們根本夠不到。喬傑為了抵禦“葡萄牙軍艦”的攻擊,早就穿上了橡皮衣。這時,他在身上係了一根長繩,然後潛入水中。我們把他拽上船後,發現那袋東西實在太令人難忘了:三十九隻橘子、三十七隻蘋果、三個檸檬、四隻柚子,還有一卷濕漉漉的美國雜誌。我們揮手致意,並大聲道謝。我們馬上在前甲板擺上五彩繽紛的盛宴,周圍都是海水,我們卻有新鮮水果和水果沙拉吃,核兒給薩菲,籽兒給辛巴達,皆大歡喜。
我們在大西洋的中部過了幾天美妙的日子。阿布杜拉在舷邊築起的堤壩,卡洛在船艙四周和船尾結成的一道道繩索,仍在岌岌可危地支撐著這艘草船。但從轟隆隆的海船上看過來,我們大概還算體麵。我們在這艘船上都深深體會到了它的牢固程度和載重能力,簡直不可思議。這是紙船嗎?也許是的,航行中隻有木頭的部分被折斷了。由此可見,紙莎草絕對是頂級的造船材料。不管是人類學家還是紙莎草專家,這些理論家都低估了它在水中的牢固程度。如果認為埃及古代壁畫所繪的紙莎草船是原始的、落後的,那就跟我們犯了同樣的錯誤。木筏和埃及的紙莎草船隻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底部漏水後仍能漂浮在水麵上。“太陽”號和“康提基”號都沒有船殼,因此都是筏。但是,兩者相比,“太陽”號就好比是汽車,而“康提基”號隻是馬車。是馬都能拉動馬車,但是要想開動汽車,你得有人指導,還得有駕駛執照。這兩樣東西,我們都沒有。我們坐上了高級埃及“汽車”,可我們未曾料到它不同於一般的筏,它的設計如此複雜,必須懂得那些獨創的操縱裝置及原理,才能控製自如。它是用一流的造船材料製成的,但正如汽車一樣,如果沒有人指導你弄清各個部件的用法和用途,你在試驗它們的功能時,就往往會把重要的零部件弄壞。我們就是在成功與失敗中,學習如何駕馭這艘草船的。
7月4日那天,喬治把我搖醒,我看出他神色很緊張。原來,他覺得他隱約見到天際有幾處地方海浪在噴湧。太陽升起時,海天之間有幾條黑帶,頗為嚇人。其實,它們不過是散落的陣雨。不一會兒,雨點兒也開始打在我們的甲板和艙頂上了。雷聲把大家都喚醒了,這還是我們出航後第一次遇上打雷。大家都趁著黎明的微光,用雨水洗去頭發裏和身上的鹽巴。我們的罐子裏有的是淡水,也就用不著去接雨水了。陣雨零零落落,下了整整三天。海浪被雨水一澆,安靜了下來,不過,我們的草船也被澆透了。淋了三天雨之後,它泡得濕濕的,顯得異常沉重。信風也變得時大時小,時有時無,似乎是與那雨簾嬉戲。“太陽”號像是在“躡足”偷偷前進,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會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吧?
現在我們有的是機會下水遊泳,可以像魚一樣在水中觀賞堅韌有力的紙莎草捆了。可是我們又遇上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瀝青,它們和我們一樣,也正漂往美洲。整整兩天,我們都在它們中間航行,就好像一隻蒼蠅落到了油乎乎的藥膏裏一般。我們就在這片當年哥倫布經過的海域的中間,與那些黑色油塊一起漂浮著。我們的手指碰到它們,馬上就變黑了。有的油塊上還黏著小貝殼。
幾百隻伸長脖子的藤壺和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螃蟹都在“太陽”號的船肚上安了家。我們還不時可以看到一大群飛魚遊在草船前頭。這些飛魚都十分膽怯,不過,領頭的小剌鯧則十分大膽,第一條是有斑紋的,第二條是有斑點的,竟敢在我們的身上咬一口,還把卡洛掛在舷外裝幹魚的袋子咬破了好幾個口子。
7月5日,埃及人喬治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彩虹。當天傍晚時分的日落也同樣瑰麗。在我們的前方,仿佛有看不見的畫筆,把足以畫出一百條彩虹的顏料,都抹在了遙遠天邊的弧線上。諾曼坐在艙內,彎著腰,用尺子比畫著柳條牆上掛著的地圖。其餘的人都躺在幹草褥上,等著諾曼算出個結果。透過柳條艙壁的孔洞,我們看見綺麗的晚霞正在褪去,卡洛點起煤油燈,掛到桅杆的橫檔上去了。
“我們已經航行了兩千一百五十海裏,”諾曼最後說,“也就是說,我們的行程已經過半。從這兒到西印度群島還有一千三百海裏,比回薩菲的路程要近多了。”
“是船尾拖了我們的後腿,不然我們的速度還要快呢,”尤利說,“昨天我們隻航行了四十海裏。”
“是啊,船尾是讓我們放慢了速度,但是最糟糕的是它還會讓我們偏航,”諾曼說,“盡管我們一天都忙著用舵槳調整航線,今天一整天不是向北偏離主航線30度就是向南偏30度,誤差達60度之多,我們肯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剛才測量了直線距離,如果不是船尾搗亂,讓我們走‘之’字形路線,恐怕我們現在已經靠岸了。”
“換了那些深知紙莎草船底細的人,肯定已經一帆風順地渡過大西洋了。”喬治說。
草船平靜地發出吱嘎聲,我們的床後麵,傳來一陣輕柔的拍打聲,就像是有人在簾子後麵坐在浴盆裏洗澡。
“我本以為越到海洋中心,浪頭就越大,可事實恰好相反,”聖地亞哥喃喃地說道,“人類學家常說,古代的水手隻要緊貼著海岸航行,就可以周遊世界了,其實,那裏才是最危險的地方呢。”
“沿海岸線及島嶼的周圍,海浪和洋流因受到擠壓,形成的旋渦和倒流變化多端,”我肯定他的說法,“事實上,越接近陸地,海浪就越容易變得狂暴。而在公海裏,海麵開闊,不易形成驚濤駭浪。暴風來臨的時候,也是沿岸附近最危險的時候。”
聖地亞哥說:“人類學家和其他科學家一直為紙莎草船和木筏能否橫渡大洋的問題爭論不休,卻從來沒有得出過結論,這本身就是個錯誤。因為如果有人想通過實踐來解答時,他們就會勃然大怒,認為這樣的結論不夠學術。”
這種情形,我和聖地亞哥已經司空見慣了。我是獨立工作的,可以一笑置之,可是聖地亞哥卻深受其苦,因為他是好不容易才被學校批準參加什麼草船渡海的“非科學”活動的。要試驗紙莎草的性能,在澡盆就足夠了嘛。科學家應該在圖書館、博物館、實驗室裏工作,而不應該到大西洋上去當野人。
但我們已經來到海麵上,胡子一大把,鼻子曬脫了皮,卻得出了與書本完全不同的結論,與那些將紙莎草放在盛水的容器裏進行研究的所謂專家得出的結果也大不相同。如果將製筏的木材放在實驗室裏的水槽裏,一兩個星期後它就沉到水底了。但如果你學印第安人,砍伐新鮮的樹木,不剝樹皮,放到海裏,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會發生:你可以在筏木上待上一百零一天,一直漂到波利尼西亞。而紙莎草專家也是將一小段紙莎草稈放在水箱裏,這水是死水,結果它不僅很快失去了浮力,而且還會冒泡,最終腐爛。最多維持兩個星期,書上這樣寫道。而現在已經過了七個星期,同樣的紙莎草還載著我們,載著好幾噸貨物呢。為什麼呢?因為專家用的是鬆散的紙莎草,是在澡盆裏做實驗用的;而我們用的是一艘完整的草船,航行於大海。從埃及到秘魯的造船師都從經驗中得知:紙莎草是通過斷開的橫截麵的氣孔吸水的,而它的外皮是密不透水的。因為他們在造船的時候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就是把紙莎草斷開的地方紮得緊緊的,盡量不滲水。紙莎草和草船完全是兩碼事,正如鐵和鐵船大有區別一樣。
“隻要繩子還捆著紙莎草,”阿布杜拉每天這樣說,“我們就還能浮在水麵上。如果繩子鬆了,紙莎草就會吸水。如果繩子斷了,我們就會沉入大海。”
不到兩個月,我們已經完全熟悉了自己的生活環境,甚至常常覺得我們也成了建造草船的那個時代的人,覺得他們也會像我們一樣,在船上裝滿壇子、籃子、皮囊、繩索、醃製和風幹的食物、果仁和蜂蜜。古時候和中世紀的水手,一定也曾有過同我們一樣的心情。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沒有什麼稀奇的,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我們覺得這些先輩似乎與我們血脈相連。他們和我們遇到同樣的問題,享受同樣的快樂,乘坐同樣的金色草船,漂浮於海天之間。在草船上,我們都忘記了時間的存在;現在我們誰也不是科學家了,連自己都變成了科學實驗中的數據,雖然這個實驗就是由我們發起和進行的。慢慢地,時間概念越來越模糊,我們的祖先已來到我們麵前,過去的幾個世紀濃縮在一起,時間的原本麵貌已不複存在。北歐海盜就在北大西洋的天際,哥倫布的船就跟在我們的後麵。那些建造金字塔的人一下子成了喬治的祖父輩,至少他愈來愈為他的祖先而自豪,而原先他隻把他們當做學校單調課程中的虛無飄渺的東西,與自己毫不相幹。
“如果船尾還保得住,我很願意繼續坐這艘草船去遊曆一下巴拿馬運河,或是橫渡太平洋,”喬治開始做白日夢了,“如果我們這次實驗不成功,我要再建一艘草船,重來一回。顯而易見,我的祖先首先渡過了大西洋,至少是他們由西向東橫渡大西洋的。”
“這並不顯而易見啊,”我和聖地亞哥同他爭辯道,這讓喬治措手不及,“顯而易見的隻是,他們要是嚐試了,就很可能做到了。紙莎草船非常適於航海。但是會造紙莎草船的不單是埃及人,古時候地中海沿岸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大西洋沿海的摩洛哥,都使用這種草船。”
“要是我們不想效仿埃及水手的話,我們為什麼要模仿古埃及壁畫上的東西呢?”
“因為隻有埃及人有當年的插圖,記錄了草船結構的全部細節。這都多虧了法老的信仰和沙漠的氣候,才使我們得知四五千年前的埃及社會風貌。”
我們有十六隻木箱用來墊著睡覺,在其中的一個箱子裏,裝滿了關於世界古老文明的書籍。在一本論述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專著中,有一張在尼尼弗出土的一塊石板的照片,石板上的浮雕刻著戰時及和平時期在海上航行的紙莎草船。尼尼弗的廢墟位於內陸,距底格裏斯河的出海口將近五百英裏,離腓尼基的港口比布羅斯比較近,約有一百多英裏。美索不達米亞的石匠、士兵和商人,同地中海和波斯灣都有接觸。這塊出土於尼尼弗的石板,現存於大英博物館,表明當時使用的草船分為兩種類型。其中的一種,是按埃及的設計捆起來的,船頭和船尾都向上翹起。這樣的船共有七艘,上麵載滿了人,周圍的海浪就代表大海,因為浮雕的中央是一隻形象逼真的大螃蟹,四周還有許多魚正在水裏遊著。另一種是更大些的草船,兩排身著戎裝的武士,正忙著把水手趕下水去,有的水手正往水裏跳,有些已經在水裏開始遊了。還有幾艘草船正從海戰中撤退,船上留著胡子的水手正謙卑地對著太陽祈禱。海景是一道筆直的海岸,還有兩座島嶼。島上蘆葦叢生,蘆葦叢中藏著另外三條紙莎草船。遠處島嶼旁,有許多弓箭手肩並肩跪在一條船上,準備戰鬥。而岸上和附近的島嶼卻是一派田園風光:一群群男人和女人坐在兩艘紙莎草船上,正在聊天,還做著手勢,十分友善。
這浮雕很說明問題。譬如,公海上的草船和岸邊的草船很相似。前者的船頭和船尾都尖尖地翹著,正如古代埃及和秘魯的船隻。而岸邊蘆葦叢中的草船,船尾卻又直又闊。它不能防禦後麵打來的海浪,但要是拖上岸,每天把它豎起來晾幹,卻十分合適,如今新舊大陸還殘存著這種小型的蘆葦船。
正是因為有這塊尼尼弗出土的石板浮雕,以及古代埃及和秘魯的墓葬藝術,我們才知道那種大型的與我們草船設計相同的載人紙莎草船,以及小的獠牙型草船,都是小亞細亞、北非和南美文明古國的共同文化特征。這些偉大的古代文明瓦解後,紙莎草船就從尼羅河流域消失了,然而尼尼弗浮雕描繪的那兩種紙草船卻一直沿襲至今,隻是尺寸小了些。在如今的美索不達米亞、埃塞俄比亞、撒哈拉沙漠地區、科孚群島、撒丁群島、大西洋東岸的摩洛哥以及大西洋西岸的墨西哥和秘魯,包括複活節島,都可以見到這兩種草船。以上這些地區可以分為兩個界限分明的地理區域:地中海古文明地區和美洲古文明地區。如今,我們七個人,再加一隻猴子和一隻鴨子,就坐在用非洲產的紙莎草建造的草船上,已經接近美洲的水域了。我們不禁要問:東半球的終點在哪裏?西半球的起點又在哪裏?兩大區域的分界線在哪裏呢?陸上的交通工具被海洋隔開了,但水上的交通工具卻無法隔開。我們可以在精致的海床上界限分界線,但是卻無法界限船隻行駛的海麵。因為,幾個星期以後,非洲海域的水跑到了美洲海域;同樣地,幾個小時以後,在非洲升起的太陽又再次在美洲升起。
人們發明航海技術已有幾千年,像我們這樣失去掌舵裝置,坐在原始的船上任由直布羅陀以南的洋流擺布,難道是頭一回嗎?
埃及人喬治以前隻對柔道和蛙人技術感興趣,如今突然對古代世界有了極大的興趣。難道就沒有什麼文字記載能夠表明古埃及人曾移民到直布羅陀海峽以外嗎?
是的,沒有。但是他們幾千年來的近鄰,地中海東部的腓尼基人,倒是定期往返於直布羅陀內外,並沿著摩洛哥的海岸,曾一直航行到薩菲和朱比角以南的地區。西非沿海一帶,經常發現刻有腓尼基銘文的陶瓷碎片和其他遺物,這些地方曾是腓尼基移民的定居點,有些地方比我們到過的地方還要往南一些。幾年以前,科學界還不知道這些來自地中海東岸的最早的航海者,居然會在薩菲南部的一座名叫莫嘎多的平坦小島上,建立起一個重要的僑民貿易集市。那裏一直到摩洛哥以南的奧德奧羅沿海一帶,都挖掘出了腓尼基的遺跡,包括當時用紫色軟體動物生產染料的工廠。當代的考古學家認為,在加那利群島的“關切”人中,腓尼基人也站穩了腳跟,並把這些群島當做補給站,以便安全地通過朱比海角和博賈多爾角。由於發達的貿易需要,他們不得不航行到這些危險的海角以外,我們如今坐著草船也差點沒走出這些地方。
古希臘曆史學家希羅多德在訪問埃及以後,曾留下文字記載,公元前600年左右的法老尼卓時代,埃及人曾派出一支腓尼基船隊,環繞非洲航行。為了負責此次遠征,顯然一些法老自己的人也參與了此次遠航,雖然史書明確記載當時所用的船隻和水手都來自腓尼基。他們沿著紅海南下,三年後經由直布羅陀海峽返回,其間曾兩次登岸紮營種植糧食。他們報告說,在環繞非洲的航行中,太陽曾移向北方。一個多世紀以後,腓尼基人漢諾領導了一次有史書記載的偉大航行,目的在於開拓殖民地,以便同直布羅陀以外的地區通商。六十艘大帆船,每艘配有五十根槳,載著三萬名來自各行各業的移民,駛入了大西洋。這支龐大的船隊,經過了“永恒的太陽城”利克索斯的古代殖民地,並在摩洛哥沿海一帶停泊六次,讓移民上岸登陸。他們也沿著這危機四伏的海岸航行,但比我們走得更遠。他們繞過朱比海角,經過塞內加爾的佛得角群島,直達西非熱帶叢林河流的入海口。
據說,腓尼基人還上岸和西非的叢林部落進行陸上通商。他們利用努米底亞的商隊,跨過非洲大陸,帶回象牙、黃金、獅子和其它猛獸。從敘利亞和埃及,往西直至地中海各個島嶼和摩洛哥的大西洋沿海一帶,所有的重要城市都設有古代競技場,正需要這些凶惡的野獸來吸引觀眾。在公元前的幾個世紀裏,整個北非都密布著錯綜複雜的探險和通商路徑。到處都是勇猛無畏的腓尼基人的身影。問題又來了,這些我們了解甚少的腓尼基人他們到底是誰?他們的祖先是誰?又是誰教會他們航海的?“腓尼基人”這一名詞,是從羅馬人那裏沿襲應用至今的。這下可方便了,不管是什麼人,隻要是在羅馬時代以前的,從地中海內陸出航的人,都被稱為“腓尼基人”。
在我們起航地點的南邊,是一片荒蕪的海灘。那裏有一座防波堤,是用數以萬計的巨石砌成的,至今還伸向暗礁,形成一座宏偉的港口。當年那些富有經驗的海防建築師,把這麼多的巨石拖進海中,建成這樣堅固耐久的防波堤,任憑大西洋的海浪衝刷了幾千年,也沒有能夠把它推倒。那時,阿拉伯人和葡萄牙人還沒有舉帆來到西非海岸,那麼,為什麼要在這荒無人煙的沙灘上建造如此巨大的港口呢?又是誰建造的呢?
在摩洛哥的西北海岸,寬闊的盧庫斯河流經這裏的沙洲彙入大西洋,沙洲環繞著一座圓山,山上矗立著一座古代重鎮的巨大廢墟。它有記載之前的曆史我們一無所知。好幾噸的巨石,一塊疊一塊地壘成巨牆,從海上就能看得見。這些石塊是切割下來的,經過打磨拋光堆砌起來,交接處精確到毫米。這種工藝特殊的巨石牆,在埃及、撒丁、墨西哥、秘魯、複活節島也有,而這些地方也正是使用紙莎草船的地區。同樣也是在這裏,而且隻有在這裏,就在古廢墟底下的海邊,摩洛哥的草船“瑪地亞”沿用至今。這座巨石古城最早被稱為“太陽城”。當初羅馬人發現它的時候,它還不是如今被沙洲圍繞著的山巒,而是盧庫斯河口的一座島嶼。羅馬人記下了他們遠古時候稀奇古怪的傳說,將這座城市命名為利克索斯─“永恒之城”,並且在廢墟上建起了自己的廟宇。同寺廟底下的巨石牆相比,羅馬人的建築和柱廊簡直小得可憐。他們的曆史學家認為羅馬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墳墓就在此地。羅馬藝術家還以大西洋為背景,製作了一張細工鑲嵌的海神像,頭發和胡子上密密麻麻地夾著蟹爪。羅馬人走後,又來了阿拉伯人,他們和周圍平原上的土著居民融合在一起。他們把這片廢墟稱做“希米什”─即太陽城。在他們的傳說中,統治這裏的最後一代女王叫做“希米莎”,意思是“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