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朋友說:送一本你的散文集給我。逢此時,我總是期期艾艾地答:到現在,我還沒一本能拿得出手的。真的。這不是虛偽。也不是策略。而是一種恨到歸時方始休的期待。
這世界還沒打量完。這人生還在掂量之中。也能感覺出渾身的激情還在往上湧。還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況且,每天每天,還有那麼多新事物、新東西、新名詞、新學問、新人、新玩意兒、新速度和新的不確定性,像飛毛腿導彈一樣嗖嗖地撲來,我對它們還大睜著一雙喜悅的眼睛。因而,就總覺得現在的還遠沒有完成。還應該有更好的篇章出現。
當然,我也不是一點兒都不懷疑自己:你為什麼而寫?你還期待著什麼後果?你還能發現什麼嗎?經驗?觀念?意義?理想?動力?描述?說服力?安慰劑?……躁動的靈魂。焦慮。
皆因散文實在是太難寫了!我從十幾歲開始練童子功,一直練到今天,依然沒寫出自信。連一個大致的輪廓也還未獲得,不知道下一篇該是怎麼個架勢,運用什麼招法?
一輩子都記得張中行老先生曾對我敞開心扉: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學問太少。嗚呼,一代學問大家,學貫中西,怎出此言?但我深深理解他,那不是裝謙虛,而是學然後知不足的境界。比海洋更大的是天空。天外還有天。誰掌握著阿裏巴巴的鑰匙,能解開散文寫作的秘密?
那麼,現在這一本呢?據實以告,我已拖了又拖,由春到夏,到秋,到冬,複又回到了春,讓時間那冷麵的家夥都沒了脾氣。現在終於是我自己不好意思了,不斷的、一個個被剝離的小碎片,還能保持生命的尊嚴?無止的選擇。重新麵對前半生的生命狀態。審視靈魂。不輕鬆。甚至可以說是極為痛苦的。我是用了最大的力氣。可是我眼前出現的,總是那一座大雪山--那年我去唐古拉,登上山口時,海拔是5321米。尖利的山風在耳畔呼嘯,一雙無形的天掌沉重地壓在頭頂,我感到胸悶、心悸、氣短、惡心、體力不支,而珠穆朗瑪峰的高度是884813米!有數不清的先行者從這條路上跨過了天門,而綿綿無盡的後來人仍頑強地前赴後繼著……我慶幸自己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沒有被甩下,自己也沒有先自垮下來。智者馬羅曾說:
成功隻有一種--按自己的意願過一生。套用他的句式,我說:成功隻有一種--把握住自己別躺下,代表作應該是最好的,無疑。但是我不敢這麼說,也不願意說,還是把這話留給今生和來世吧。倘有來世的話,我肯定會重新選擇一種比較好的職業,比如生化研究、生物製藥,又比如蓋房子、做雕塑,等等。我覺得那是些實實在在的事情,不像今天的文學這麼蒼白。今天的文學是一隻蹲在太廟裏的鼢履,雖然身份高貴,又昂著頭,但空對著思古之幽靜,用北京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一邊兒呆著。話難聽,證據確鑿,君不見燎原烈火熊熊一路燒來,各大報小報削減版麵首當其衝的是文學副刊?此僅一小小例。但我至少可以保證我自己,無論從事何種職業,我心中的文學之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文學是長明火炬,千秋萬代照耀著人類的昏瞑。
用不了多少年之後,人們完全不記得誰誰曾居某某官位/當了某某委員/掌握了多大權力/主宰了多少人的命運/享受了多少對他的唯唯諾諾,更不會記得他住了多大的房子/坐上了什麼級別的轎車/顯擺了多高級別的風彤得到了多麼煌赫的名聲,等等;百姓子民們能記住的、依然捧讀的是白紙黑字--紙壞了,就寫在絲帛上;絲帛裂了,就刻在石碑上;石碑風化了,還會永久、永久、永久地留在人的心問……謹借此機會,感謝山東文藝出版社的領導和本書的責編。感謝山東的朋友們。感謝散文界的朋友們。感謝文學界的朋友們。感謝讀者朋友們。感謝所有愛護和幫助過我的朋友們。
主恩滿溢!感謝!
2003年3月8日,報上說,這一天是婦女節。
於北京協和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