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童年(節選)(三)(1 / 3)

我從卡金卡肩上望過去,看見她把一片葉子放在毛毛蟲爬行的路上,想把它撿起來。

我發覺許多姑娘都有聳肩膀的習慣,想用這種動作把滑下的開領衣裳聳回原位。我還記得咪咪看見這種動作總是很生氣,說:“隻有使女才這麼做。”卡金卡俯身看毛毛蟲,也做了這個動作,這時一陣風正好把小圍巾從她白嫩的脖子上吹起來。她做這個動作時,她的肩膀離我的嘴唇隻有兩指遠。

我不再看毛毛蟲,卻瞧著她的肩膀,並且使勁在上麵吻了吻。

卡金卡沒有回頭,但我發現她的脖子和耳朵都紅了。伏洛嘉沒有抬起頭來,隻輕蔑地說:“這算是一種什麼柔情呀?”我眼眶裏滾動著淚水。

我目不轉睛地瞧著卡金卡。我早就熟識她那金發下白嫩的小臉蛋,總是很喜歡它;此刻我更仔細地察看著它,越發喜歡了。我們回到大人那裏,使我們大為高興的是,爸爸宣布,應媽媽的要求,我們將推遲到明天動身。

我們騎馬跟著馬車回家。伏洛嘉和我想在騎術和膽量上一比高低,就在馬車旁大顯身手。我的影子比原來長了些,由此我判斷我騎馬的姿勢十分優美,但我這種洋洋自得的情緒很快就被下麵一件事破壞了。為了很好地吸引所有坐在馬車裏的人,我有意稍微落後一點,然後鞭打腳踢,策馬前進,擺出一副瀟灑優美的姿勢,想一陣風似的從卡金卡坐的馬車那一邊衝過去。我隻是不知道.是默默地衝過去好,還是大喝一聲好。可是我那匹該死的馬在跑到拉車的馬旁邊的時候,不論我怎樣努力,竟突然停住,而且停得那麼突然,使我從馬鞍上衝到馬頸上,險些兒摔下去。

他是個上一世紀的人物,具有那個世紀青年所共有的性格:難以捉摸的騎士精神,精明強悍,十分自信,殷勤好客,貪戀酒色。他瞧不起我們這個世紀的人,他懷有這種情緒一方麵是由於他天生驕傲,另一方麵是由於他在這個世紀得不到當年的權勢和成就,因而憤憤不平。他生平的兩大嗜好就是打牌和女人;他一生贏過幾百萬盧布,同無數不同階層的女人有過私情。

他身材魁梧,走路步子很小,姿勢有點怪,喜歡聳單邊肩膀,一雙小眼睛總是含著笑意,一個鷹鉤鼻很大,嘴唇線條不端正,仿佛總是羞怯而又很愜意地抿著,發音有點咬舌,頭頂全禿——這就是我所能記憶的父親的外表。憑著這個外表,他不僅享有名聲,而且很“走運”,不論哪個階層、什麼地位的人,毫無例外都喜歡他,特別是那些他想取悅的人。

不論同什麼人打交道,他總是占上風。他從來沒有成為最上層人物,但他善於同這個階層的人物交往,並因此受到尊敬。他極其驕傲和自信,但並不因此得罪別人,卻在輿論中提高了自己的聲譽。他有獨特的見解,但並非永遠如此,他利用這種特長來取得名譽地位和金銀財富。世界上沒有什麼能使他感到驚訝:不論地位多麼顯赫,他都認為這是他命中注定的。他善於隱瞞和擺脫人所共知的生活中充滿瑣碎煩惱和悲傷的陰暗麵,因而不能不使人羨慕他。他知道一切能使人舒服和快樂的事,並善於享受。他愛談他同達官貴人的交往,這種關係部分來自母親的親屬,部分來自年輕時的同伴,但他心裏卻憤憤不平,因為他們的官銜遠遠超過他,而他始終隻是個退伍的近衛軍中尉。

他像一般退伍軍人那樣不善於打扮得很時髦,不過他的穿著還是獨特而雅致。他總是穿著寬鬆的衣服、講究的襯衫,帶翻領和卷袖……不過,一切都適合他那魁梧的身材、強壯的體格、禿頭和沉著自信的動作。他多愁善感,甚至容易掉眼淚。他大聲朗誦,在讀到動人的地方時,常常聲音顫動,熱淚盈眶,不得不感傷地放下書本。他愛好音樂,自己彈琴伴奏,唱他朋友A所作的浪漫曲,唱吉卜賽歌和歌劇中的一些曲子:但他不喜歡古典音樂;不顧輿論,公然說貝多芬的奏鳴曲使他昏昏欲睡,興味索然;他認為再也沒有比謝苗諾娃所唱的《不要喚醒我的青春》和吉卜賽女郎塔紐莎所唱的《我並不孤獨》更美妙的歌曲了。他堅持好東西必須得到公眾的承認。隻有公眾說好,他才認為是好的,至於他有沒有什麼道德信念,那就隻有天知道。他一生吃喝玩樂,根本沒有工夫考慮這種問題,再說他生活一向走運,覺得不需要什麼信念。

上了年紀,他對事物形成了固定的看法和不變的準則,但一切都從實用出發。凡是能給他帶來幸福或快樂的行為和生活方式,他就認為是好的,而且人人都應該照此辦理。他說話引人入勝,這種本領使他的準則增添了靈活性:他可以把同一件事說成逢場作戲,也可以說成卑鄙無恥。

我們回到家裏,天色已經黑了。媽媽在鋼琴旁坐下,我們做孩子的則拿了紙、鉛筆和顏料,在圓桌旁坐下來畫圖畫。

我隻有藍顏料,雖然如此,我還是想畫打獵的場麵。我畫了一個穿藍衣服、騎藍馬的男孩和一群藍色的狗,畫得很生動,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畫一隻藍兔子。我就跑到書房裏去問爸爸。爸爸正在看書,我問他:“有沒有藍兔子?”他頭也不抬就回答說:“有的,好孩子,有的。”我回到圓桌旁,畫了一隻藍兔子,後來又覺得應該把藍兔子改成一叢灌木。灌木我也不喜歡,我就把它改成一棵樹,又把樹改成一個大幹草垛,再把大幹草垛改為雲彩,結果整張紙都被藍顏料塗得一塌糊塗,我氣得把紙撕個粉碎,然後坐到高背安樂椅上打瞌睡。

媽媽在彈她的教師菲爾德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我在打瞌睡,我的頭腦裏浮起一些輕鬆、快樂和明晰的回憶。她正在彈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使我想起一些悲傷、壓抑和淒涼的事。媽媽常彈這兩支曲子,因此我清楚地記得它們在我心中喚起的情緒。這種情緒有點像懷念,但懷念什麼呢?

仿佛在懷念一種從未有過的事。

我麵對著通向書房的門,看見雅可夫和一些穿長袍、留大胡子的人走進門去。那扇門隨即關上了。我想:“嘿,活動開始了!”我覺得,天下沒有比書房裏所做的事更重要的了。

大家走近書房門口,總是壓低聲音說話,踮著腳尖走路,這就更加肯定了我的這種想法。書房裏還傳出爸爸洪亮的聲音和雪茄的煙味。不知怎的,雪茄的香味總是很吸引我。在睡意蒙矓中,我突然被男仆室裏一種熟悉的靴子聲驚醒了。卡爾·伊凡內奇臉色陰沉而果斷,手裏拿著幾張條子,踮著腳尖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他被讓進屋裏,門又關上了。

“但願不要出什麼不幸的事,”我想。“卡爾·伊凡內奇怒氣衝衝,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又打起瞌睡來。

不過,並沒有出什麼不幸的事。一小時後,我又被那靴子聲吵醒了。卡爾·伊凡內奇用手帕擦著眼淚(我發現他臉頰上有淚痕),從書房裏走出來,嘴裏嘟囔著什麼,走上樓去。

爸爸隨著他出來,走進客廳。

“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麼決定嗎?”他一隻手搭在媽媽肩上,語氣快樂地說。

“什麼,我的朋友?”“我要把卡爾·伊凡內奇和孩子們一起帶去。馬車裏有位子。他們和他相處慣了,他也真舍不得他們,一年七百盧布也算不了什麼,再說他實在是個好家夥。”我怎麼也弄不懂爸爸為什麼要罵卡爾·伊凡內奇。“我很高興,”媽媽說,“為孩子們高興,也為他高興,他是個好老頭。”“我叫他把這五百盧布作為饋贈收下,他那副感動的樣子可惜你沒有看到……不過,最有意思的是他給我送來的這張賬單。值得看看,”他含笑添加說,把卡爾·伊凡內奇親筆寫的條子遞給她。“真是妙極了!”不論誰看到這張字條(上麵開列卡爾·伊凡內奇要求付給他買禮物的全部費用和答應送給他的禮物),都會覺得卡爾·伊凡內奇是個無情無義、貪得無厭的家夥,但那可錯了。

他手裏拿著字條,打好發言腹稿,走進書房,準備滔滔不絕地向爸爸訴說他在我家所受的種種委屈,但當他用平時給我們口授聽寫的動人聲音和感人的語調說話時,他的口才卻對他自己產生了最強烈的作用,因此一說到“離開孩子們將使我非常傷心”,他就語無倫次,聲音發抖,不得不從口袋裏掏出方格手帕來。

“是的,彼得·亞曆山德雷奇,”他含著眼淚說(在他的腹稿裏根本沒有這段話),“我和孩子們相處慣了,沒有他們我真不知道怎麼過。我情願不拿薪水為你們效勞。”他添加說,一隻手擦著眼淚,另一隻手把賬單遞過去。

卡爾·伊凡內奇當時說這話是出於真心,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我知道他心地善良,但這張賬單怎麼能同他的話協調,在我卻是一個謎。

“如果您覺得傷心,那麼,同您分手我可覺得更傷心,”爸爸拍拍他的肩膀說,“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晚飯前不久,格裏沙來到屋裏。他一走進我們的家門就不斷唉聲歎氣,流著眼淚。在那些相信他預言本領的人看來,我們家將遭到不幸。他來告別說,明天一早就要上船。我對伏洛嘉使了個眼色,就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