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第六個長篇小說。
我本來的想法是,寫完《不二》之後,就不以男女關係為主題寫長篇小說了,但是發現不行。
《不二》講的是形而上,裏麵沒什麼正常人類,有慧根的人細細讀了,或許能了悟,遠離包括貪、嗔、癡等等男女糾纏和顛倒夢想。對於正常人類,從《不二》中可能隻能看到色情。
其實,即使是非正常人類,即使已經了悟,在某些刹那,在誘惑麵前,妄念又會刹那間填滿心裏的大海。這些刹那,往往很多。和智商與情商都無關,和已有的名利地位也都無關,似乎誰也跑不了,越掙紮,脖子上的人性繩索套得越緊。
所以,戰略重要,戰術也重要,佛法重要,世間法也重要。
另外,盡管無數人寫了無數小說,關於愛情、奸情、婚姻、婚變,但是似乎這些表象之上和之下,還是有大坨的人性沒被挖掘出來。
於是,有了這本書,作為“人性三部曲”的第一部,講述男女之情欲,爭取解決一些戰術問題。暫定的計劃是,第二部涉及武俠,主角是三世章嘉活佛和乾隆皇帝。第三部涉及凶殺,講述詩人和世界的不相容。
寫的時候,我本來想寫得輕鬆些,但是沒得逞,還是深挖人性,希望能診斷問題,解決問題。
寫的時候,我把故事盡量簡化,人物盡量簡化,兩女一男,一女,理科城市女,一女,文藝城市女,一男,小鎮理科中年屌絲男,天才科學家、精神病傾向、色情狂,相見,相吸,相互糾纏,相互糾纏到恩恩怨怨、生生死死,苦樂如常,不動如大地。希望通過這種簡化,凸顯現象背後的大毛怪,牽它出來,問問它,情為何物?
寫的時候,需要確定章節數目和名稱,想到高羅佩的《秘戲圖考》(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With An Essay on Chinese Sex Life from the Han to The Ch‘ing Dynasty;B.C.226-A.D.1644)。高羅佩在日本偶然購得一套晚明圖冊《花營錦陣》,研究之後,寫成《秘戲圖考》,卷三即影印《花營錦陣》全冊。
為了更好地闡釋世間法,在書裏也穿插了一點形而上的描述,涉及地球之外的時空,聽上去有些科幻,所以從廣義上講,此書也是我第一個科幻小說。
寫這本書的絕大部分時間是2013年和2014年兩個在美國灣區的春節。春節公共假期加上年假,我有了個人寫作曆史上最長的連續寫作時間。在小二十天的時間裏,我吃老爸做的飯,聽老媽罵街,拿18oz的保溫杯喝很濃的壽眉白茶,每天寫一千字到八千字不等。每天睡兩次,常做夢,夢見小說尚未完成章節的細節和肩背按摩。天不下雨,就去附近的Lake Chabot跑步,八千米;天下雨,就在屋子裏做俯臥撐和平板支撐,否則肩背太痛,支撐不住。冬天灣區大旱,基本沒雨,我幾乎天天跑步,發現,跑步也能上癮,每次跑過終點,覺得又一次戰勝自己,有種微微受虐的快感。我心裏知道這個長篇已經沒有不可克服的巨大困難,之後還需艱苦碼字,但是眼見著就可以收工,可以稍稍玩耍一陣了。我答應過老天和自己,如果時間允許,我會寫十個長篇,這是第六個,我的寫作任務和寫作生命也過了三分之二,之後的日子是否會輕鬆些?十部長篇全部完成之後,是否就是用盡了我這塊材料?我是否就可以天天放鬆玩耍了?
在寫作過程中,老媽叨嘮無數遍,別成天寫黃書了,不就是那點破事兒嗎?得罪人間,或者泄露天機,都不好,不祥。我說,不能不寫,我能感受到,又能寫出來,是一種幸運,對於感受不到、寫不出來的不幸的人,我有寫的責任。我寫的是人性,不履行責任,不祥。救人性命,福德多。
老媽歎氣,臭罵我一句。
是為跋。
馮唐
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