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穀園中春草生,當年池館一時平。何來乳燕尋華屋,似有流鶯喚畫楹。
客散聲歌明月下,兵殘礫瓦野煙橫。秦宮漢闕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聲。
芙蓉脂肉綠雲鬟,泣雨傷春翠黛殘。歌管樓台人寂寂,山川龍戰血漫漫。
千年別恨調琴懶,幾許幽情欲話難。回首舊遊真似夢,寒潮惟帶夕陽還。
話說《金瓶梅》一部小說,原是替世人說法,畫出那貪色圖財、縱欲喪身、宣淫現報的一幅行樂圖。說這人生機巧心術,隻為貪圖財色,猛上心來,就毒殺他人,奸娶他的美婦,暗得他的家私,好不利害。白手起家,倚財仗勢,得官生子。食的是珍饈,穿的是錦繡,門客逢迎,婢妾歌舞,攀高接貴,交結權門,花園田宅,極盡一時之盛世也。不過一場春夢,化作烈火燒身,不免促壽夭亡。富貴繁華,真是風燈石火。細想起來,金銀財物,妻妾田宅,是帶不去的。
若是西門慶做個田舍翁,安分的良民,享著幾畝的良田,守著一個老妻,隨分度日,活到古稀善病而終,省了多少心機,享了多少安樂。隻因眾生妄想,結成世界,生下一點色身,就是蠅子見血,眾蟻逐。見了財色二字,拚命亡身,活佛也勸不回頭,沒一個好漢跳得出閻羅之網。倒把這西門大官人,像拜成師父一般,看到翡翠軒、葡萄架一折,就要動火;看到加官生子、煙火樓台、花團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顧那髓竭腎裂、油盡燈枯之病。反說是及時行樂,把那寡婦哭新墳,春梅遊故館一段冷落炎涼光景,看做平常。救不畚那貪淫的色膽,縱欲的狂心。
少年子弟買了一部,看到淫聲邪語,助起興來,隻恨那胡僧藥不得到手,照樣做起。把這做書的一片苦心,變成拔舌地獄,真是一番罪案。我今為眾生設法,就把這《金瓶梅》緊接一百回編起,使看書的人,知道西門大官人不是好學的,借此引入獻出良心,把那淫膽貪謀,一場冰冷。使他如雪入洪爐,不點自化,豈不是講哲學的機鋒,說佛法的捧喝。
閑話休題,且講正傳。話說《金瓶梅》一百回終,內說西門慶死後,生子孝哥,與吳月娘度日,家業凋零,群妾離散。金蓮、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其死。過不得一二年,家人小廝逃的逃,十人中存不得一二個。生意買賣漸漸不能如前,折的折,竟一文也沒得進門。檢點家計,有如秋葉之落,又如春雪之消,不是動人嘲笑,就是惹人談論。
到了欽宗靖康十三年間,遇著金兵大入中原,把汴京圍了,擄掠金銀子女無算。講了和盟回去,不消一年,傾國又來。那時山東河北地方,俱是番兵,把周守備殺了,濟南府破了。清河縣地方,去臨清不遠,富庶繁華,番兵土賊一齊而起。那些膽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紛紛不絕。
玳安打探得知,隻得報與吳月娘知道,吳月娘聽得,直嚇得如癡如呆,連話都說不出來。欲待隨眾躲避,偌大的房屋家計,卻叫誰人看管;欲要守定不逃,又恐怕倉促中被金兵擄去,豈不出醜。我便拚著一死,又想這三四歲的兒子一旦也遭屠戮,便要絕了西門大官人之後,倒不如棄了家計,且留得母子性命再作區處。算計定了,便叫玳安將家中房屋,該封的封,該鎖的鎖,且遮掩一時。又在家捱了一日,見信息越緊,人家逃躲的絡繹不絕,便按納不定,隻得叫小玉抱著孝哥,玳安拿著盤纏並隨身行李,相伴出門。
這吳月娘從來出門,俱是乘轎,用雙仆跟隨,何曾自走一步,今見事急,隻得步走。但走便走,終是不慣,見了人未免退退縮縮,才走得三五百步,剛轉得一個彎,不提防一陣人亂烘烘衝將來,口裏隻說不好了,金兵已在後麵了。
月娘吃了一驚,便顧不得好歹,隻跟定小玉,抱著孝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頭看時,早不知玳安是在哪裏衝散,竟不見來了。欲待找尋,又不敢複入城中;若要等待,又怕撞著金兵,沒奈何,隻得隨著眾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了二三裏路,忽遇見一個大寺,問人說是永福寺。眾人就有坐在寺門前歇息的,也有進寺去躲藏的。
吳月娘此時已走不動,隻得也走進寺裏來,看看光景。說也奇怪,不期這永福寺的僧人,蓋造大殿時,西門大官人曾舍了五十兩布施,時常送盒盤來走動,一向認得吳月娘。今日忽見了,雖知大官人已死,卻曉得吳月娘還是富室,不敢怠慢,隻得殷勤款待,留他在一間淨室裏存身。
吳月娘到了此時,便是受恩深重,喜出望外,也算得他鄉遇故知了。不料躲不得一二日,金兵到來信息一發緊了,這永福寺僧人,雖說是個和尚,卻身邊有些積蓄,也怕有失,便顧不得吳月娘死活,竟趁著黑夜,悄悄躲往遠山破寺去了。
到了次日,吳月娘起來,隻見躲難婦人越發多了,這幾個和尚早已形影不見。那寺外往來兵馬,一日何止過去三五千,幸喜各去攻城,不入寺中搜覓。
月娘便躲在寺裏,隻嚇得膽驚心慌。小玉抱孝哥在懷中,見娘驚慌,也隻是哭泣。躲了十餘日,眼見得金兵搶過兗東一帶地方,撤回汴梁大寨,圍困京城去了。真是殺得這百姓屍山血海,倒街臥巷,不計其數。
大凡行兵的法度,殺的人多了,俘擄不盡,將這死屍堆垛在一處,如山一般,謂之“京”觀,誇他用兵有威震敵國之膽,這是古今行兵通例。這金兵不知殺了幾百萬人民,築成“京觀”十餘座而去。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