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得筋傷骨痛的秦天終於可以昏天黑地倒頭大睡一覺。這天,醒來看看外頭天色灰蒙蒙,也不知什麼時辰,隻覺腸肚空餓得揪成一團,想想玉蘭一定和秀月巧月尋食去了,兒子更不知去向,就自己動手煮了半缽紅薯絲加碎米的幹飯,燒了辣椒湯,吃出一頭細汗,腹中才覺舒服了。從水缸舀瓢涼水喝了,壁上取下蓑衣鬥笠,挽起長綱細孔的魚網,穿過矮小稀疏的馬尾鬆樹林,到了村口水邊。
圍垸潰倒後,水位落過兩次,馬上又漲了,秦天知道這不是真退水,而是別處潰了圍子。現在江水清中摻黃,是長江洞庭湖的水與湘江、沅江、資水、澧水彙合一起了。本鄉俗話說:“西摻南,不得幹”,百年不遇的大水看來頗要俄延些時日。
潰堤倒垸時大風大雨,這兩天還有毛毛細雨。“這鱉壓的天氣也像潰了垸子!”秦天咒罵著,將蓑衣鬥笠扔進船艙,拔起鎖在鬆樹上的錨,搖動漁船,向江中進發。
看不出太陽在哪裏,下午和上午沒有分別。
彤雲好像從洞庭湖底翻卷上來的烏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這大房子的東南西北,若是再塗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馱不住了,就要稀裏嘩啦掉下地來。秦天歙動鼻翼,仿佛聞到這糊壁的稀泥裏的新鮮牛糞氣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紛紛,卻很有力地濺在皮膚上,沁涼的感覺讓人想起從大堤底下滲過來的浸水,不過堤沙的浸水不但冰涼,還帶著許多沉積礦物質,眼看著清清澈澈,手摸著清涼滑溜,曬幹後卻有一層薄薄的黃釉。
天上滿天烏雲,地上滿地白水,上麵的黑色往下沉,下麵的白色向上湧,就把中間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間擠緊了,擠小了,擠得在這裏的人不舒服,悶氣,煩躁,還有一種被上下兩扇磨子團團轉地碾磨著的感覺。盯著天或盯著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兩扇磨子就越轉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尋條縫鑽出去,鑽出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間變小以後,風也不暢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聲大叫,卻像山穀裏的風或廟堂大殿間的穿堂風,發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黃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黃鼠狼逃竄的力氣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臉麵上掃過。秦天覺得是黃鼠狼的尾巴掃過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說不清是疼痛還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織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開著,風將兩襟撩展開來,在腋下啪啪地飛,看上去他就長了兩隻翅膀,不過是兩隻灰黑的烏鴉翅膀。嘯天湖人不喜歡烏鴉,偏偏烏鴉又不少,河邊湖邊的死魚泥鰍養著它們。是什麼樣世界就存活什麼樣生物,而且還使它強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