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滅頂之災的感覺肯定不是好感覺。
滅你頭頂的是一江洶湧咆哮的水,一江沸騰的水,一江瞬間可把世間萬物消解得無影無蹤的水。非但如此,在滅頂的沸水之上還有一塊堅實巨大、渺無邊際的磐石鎮守著,你休想浮出水麵,露出鼻尖。你蚍蜉撼樹地舞動雙手,無法衝開磐石,絕望地憋在胸腔的那口氣就要爆炸了!
這樣的滅頂之災,恐怖而殘忍。
嘯天湖人現在就麵臨這樣的滅頂之災。
入夜的風越刮越大。上層彤雲緩緩移動,下層風雲如馬群疾馳。它們倏然擦過天幕上殘存的疏星,仿佛可聞聲聲厲叫。
浩浩蕩蕩的江麵,風自北向南,水由南向北,逆向撞擊掀起雄渾浪湧,一排排長達數裏,排排相隨,如同訓練有素的軍陣,氣勢恢宏,喧騰咆哮。
從水麵到雲層和從山陵到湖泊的整個空間聚積遊動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水塵水霧,嚴嚴實實地拍向人的臉麵,拍進人的胸腔肺髒,人心沉甸甸濕汲汲地滯悶難受。
嘯天湖成了真正咆嘯天地的湖。茂密的、葉片晶亮的斑竹林一片喧嘩,房舍吱嘎作響。濕漉漉的、正在抽穗的莊稼半截淹在水裏,被大風成片刮倒。樹葉、竹葉、草葉在風中狂舞,然後跌向泥濘,被泥濘粘住,然後被人類赤裸的腳板踩得麵目全非。天空中更多的飄飛物是湖區特有的屋頂茅草,大風將它們成團揭起,撕拉成千條萬縷,戲昵地任其忽高忽低悠悠飄舞,飛向遠方。
大浪一排緊接一排撲向河堤。捆綁成團的防浪草木被它們揪下去,隱約幾浮幾沉便再沒蹤影。吊紮防浪草把的木樁搖晃鬆動了,眼看就要脫韁而去。堤坡出現塌方,水浪趁機掏走大塊大塊泥土,仿佛越掏越來精神,越掘越有希望,一年一度饕餮人蟻的大餐就在小小河堤裏麵。麵對如此狂風,單個人逆風很難前進,人們手挽手,貓著腰,在可憐兮兮的風雨燈裏用力掐住“浪把”,吼聲“一二三”將它推下去,然後揮動水淋淋的榔頭把地樁夯緊,再迎著陣陣濁浪,壘上沉甸甸的泥袋。
狙擊行動從灰色的日到黢黑的夜,幾乎沒有間歇。水浪的鱗鱗片片奇幻光斑折射向大堤一處凹窩裏,折射在一堆裸露的、灰白發亮的肉體上,如同一條條細鞭,耐心地、不急不慌地抽打那些企圖將剛剛被水浸憋得發了蔫的狂野生命。
刺激這些裸露的、連泥帶水的沉重肉體的方法十分簡單,那就是把一碗碗燒酒就著一個個幹辣椒,邊嚼邊喝。漸漸便臉紅心熱,手腳冒汗,難受而又痛快。
巫師水炳銅用乜斜的目光瞧著姚竹村,看他那結實隆起的乳房到深陷碩大的肚臍眼的一行粗硬黑毛,亂哄哄的腦子裏風起雲湧地浮現閻王殿下牛頭馬麵各色厲鬼。在忽閃忽閃的馬燈和影影綽綽的水光下,他越來越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從被碾得如同綠色糨糊的草地上撐起身子,朝那個毛茸茸的肚皮拍一巴掌,指指滿江翻騰咆哮的河水,說:“嗨,我問你,讚不讚成那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