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院在詩的河流裏重返故鄉(1 / 1)

一個場地,或是故鄉,或是途中,或是情感生活的變故。它們都是詩歌的落腳點、刺激物和生發場,是驀然回首中在你記憶裏永遠停留的一個場景。

處在社會動蕩或變革中的很多人,跟隨父母來到異地,很多人在異地出生。從此隻有了出生地,而沒有了故鄉,我便是其中一個。父親三歲離開自己的故土,從此便沒有再回故鄉居住。自祖父和伯父相繼意外去世之後,我雖有故鄉,且離我不遠,每每經過那地,我卻沒有勇氣走進,在這個全村都與我同一姓氏的村莊裏,我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舉目無親。我曾在一首關於故鄉的詩中寫道:“這一生我是回不去了/我常說,在故鄉的人是沒有故鄉的/曾經在一次潮聲裏,誤作了歸途/經過一條彎曲的柏油馬路/路旁有一座水庫/經過幾個村莊,穿過一個山洞/開闊的土地/種著大片的草莓/人們把大棚掀開/露出了一塊地的鮮紅/一個落魄家族的後裔/他順著地址:塔燈路37號/找到了一間小四合院/門敞開著,院內的荒草/牆壁裂縫中的青藤,記錄了時間的衰敗,一個人的遺忘症/蛛絲。斷裂的廊柱/門口誰寫的春聯,風雨吹打/我遲疑了幾秒鍾。沒有推門而入。/這不是我的故鄉。”相對交通並不發達的童年時期,我經常和父親回故鄉,翻過板嶺頭,來到一個叫井頭的千年古村。特別是春節和清明,是我們必須回去的日子。父親還認識一些鄰居和親戚,而我對那裏從來都是陌生的。後來,年歲逐增,特別是我練習寫詩以來,我對故鄉有了最根本的認識,那裏有祖墳,有同血脈的人,有破敗的、年久失修的小四合院。但最後,故鄉隻剩下了一個符號——塔燈路37號。

父親在海邊的一個山腳下安下了家。我出生後便很少見到他,我常常趴在自家的窗台上眺望遠處的大海,蒼茫茫的,有時會經過幾艘船,幾座海島在天晴時清晰可見。那種空曠的,孤寂的,無邊的場景就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安下家來,促使我在人生最初的出發點上,有了一個思念的、無助的、貧困的記憶場景。很多成年後的事物、故事,就從這個場景裏生發出來。如《致大海》:大海,我終將死去/像一枚仰望星空的芝麻螺殼/度過自己不為人知的一生/我曾佇立在礁石上/眺望過,穿梭的航線,來往的船隻/我熟悉你的每一場風暴/每一輪日出,它們都來自你/暗礁底下的一個旋渦/腹腔內一次不均衡的呼吸/我經常無所事事,坐在碼頭邊/看你的憤怒,看你的平靜/你每一寸肌膚的波動/使塘壩線微微震顫,連同它連著的陸地/大海,你無邊寬廣/我卻駐守一方細孔/當你憤怒的拳頭像子彈一樣衝向岸邊/我知道,是時候了,好吧/老情人,我願意把半生收取的秘密:海難,沉船,台風,投海人/一個老漁夫眼窩裏最後一滴海水/像永別,一一與你輕聲低語。

在麵對寬廣無邊的,波浪湧動的大海,站在岸上的人實在是太渺小了。多少汙濁流向大海,多少人靠大海養活,它從來都是默不作聲。你笑也好,哭也罷,一切都會遠去,隻有眼前的大海蒼茫如幕。

四五歲時,隻要外麵下雨,家裏就會不停地漏雨,我和母親拿出家裏所有能接水的瓶瓶罐罐,臉盆、洗腳桶……兩個人為了接住那從瓦縫裏滴落的雨。一個人的記憶由此被雨打濕。大海的空茫和雨水的潮濕構成了我的詩歌的底色。有一個細心的朋友對我說:“我花幾個晚上看完了你所有放在網上的詩作,這些詩作都有一個共同的出發地,那裏充滿了水的氣息。”我自己倒是沒有發現,後來仔細重讀修正時,真的感覺到了那種水汽彌漫的凝重的下墜感。像一滴雨,從瓦縫裏滾落下來,掉在臉盆裏,發出晃蕩的聲響。

一滴雨能帶給我們什麼?除了能映射發光物的光澤,除了滋潤幹渴的禾苗和唇舌,一滴雨能幹什麼?我時常這樣思考。特別是夜晚的雨,夾著呼呼的風聲,一條一條在窗戶上爬行,蜿蜒,曲線,有始無終。但我在燈光的照耀下,看見一滴雨裏印出故鄉破碎的模樣:莊稼靜默不語,村外的溪流涓涓流淌,屋瓦上冒著白色的炊煙,幾隻狗在鵝卵石鋪就的巷子裏漫不經心地踱步。人們躲在屋簷下,看著雨,聊著天。嘴裏的煙吹進雨裏,又在雨裏消散。那個我回不去的故鄉,在我詩歌的版圖上,發芽,發黴,生出眾多無眠的夜晚,我用寫詩的方式打發著時間的指針,催促著靈魂回到故鄉。

夢裏的潮濕,窗外的水滴,構成了一條潺潺流動的河流。在河流裏,我慢慢地漂著,漂進村口,漂進溪流,漂到家門口。春天的草綠花紅正掩著院子裏的泥牆。

顧寶凱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