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的一個夏天,火車載著我低著頭一股勁地往前竄,風馳電掣地衝向前方的一個城市。
我把頭伸向窗外,長發被巨大的風浪猛烈地撩起撕扯,把雙眼眯得盡可能小也止不住奪眶的淚水。旁邊的白楊樹呼嘯著向後蹦去,遠處凹凸不整的田地緩緩移動著,長滿低矮植物的田野上偶爾能發現一兩棵白楊樹,它們孤獨地站立著像田園的哨兵,太陽強烈的白光照暗了滿眼的綠色,使得幾隻低頭吃草的綿羊像雪一樣白。
咣當當、咣當當……
鋼鐵強勁的撞擊聲催我低下頭,不遠處的莊稼地裏毒毒的日頭下立著一個赤背的農夫,紫色的脊背和發光突起的脅骨清晰可辨,他手持鋤頭精心地勞動著。
——喂,擦把汗吧。
前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衝農夫喊著,把一塊白手絹拋向他,絹子打了個旋兒刺入半空中向後飛飄而去,就像一隻撲入藍天的鴿子。農夫紫色的臉龐瞬間融入他身邊的綠色之中。我回頭張望著,長發在眼前舞動抽打著麵頰,弄得心裏癢絲絲的。
高考剛結束我便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六歲隨父母離開那個偏僻的我出生的城鎮後再沒有回去過,十幾年過去了,真想念姥姥、舅舅、表哥和表弟。
火車鑽進隧道又衝出來,鋼軌的撞擊聲響亮又平緩。我驚奇地發現天是那麼的藍地是那麼的綠,天空中飛翔的一隻鴿子是那麼的白,就像我小時候畫的臘筆畫。驀的,我想起了那個帶來詩情畫意的男孩子,真想把他摟在懷裏輕輕地叫一聲弟弟,然而他已經不在那裏了。
媽媽在電報裏詳細說明了我的車次、車廂、座號,火車剛一停穩,舅舅便弓著腰出現在窗前,他是縣教育局的局長,本來想用局裏的吉普車來接我,但不巧車壞了便隻好坐長途車了。舅舅咧著嘴不住地點頭,他比我印像中和照片上的樣子老多了,滿麵的皺紋,眼睛也不清亮了。
舅舅一邊接過我的行李,一邊笑著說:你現在還愛哭嗎?小時候你總愛哭,哭起來一夜一夜地不睡覺,你妗子就抱著你滿院子轉。
幼年的記憶太朦朧了。
……
當我朦朧醒來的時候,才記起自己坐在長途汽車裏,短短的一覺消除了疲勞,腦子也清亮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風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撫摩世界,手到處一片片綠色的植物齊刷刷地低下頭,大樹搖晃著身子,發出歡快的笑聲。這手時而輕柔,像母親在拂去愛子臉上的微塵,這手又時而粗暴,突然它又憤怒了,撐起片片沙土憤怒地甩向四野,那些細碎的小石子摔在車窗的玻璃上發出當當的聲響,這氣勢又如同嚴父在管教淘氣的兒子……
看累了轉回身來,發現車裏很多的人都在大量我,上上下下從頭到腳,
直白得讓人不好意思,索性又閉上眼睛。
到了。不知誰喊了一聲,車停了下來,我懶懶地睜開眼睛,卻驚呆了:這是一個紅色的世界!
天上、地下、房上,一切的一切都是紅色的,方才的狂風在此刻變成了有形狀的、可見的、能觸摸的東西,它有的地方淡有的地方稠,有平緩有曲折有時像一條翻躍的巨龍,有時像一片巨大的波浪,它不再是雜亂,而是有了節奏。使我想到了柳絮、跳動的心髒、沸騰的血液、太陽、烈火和劉邦的詩:大風起兮雲飛揚。
我好像站到了天地的交界處,天與地是如此親密的交融,我身穿的紅色連衣裙也充斥了宇宙,那隻白手絹變的鴿子又在我眼前飄蕩,它飛翔了幾圈,張開翅膀,攜著溫暖的信息飛向天外……。這是夢還是現實?這是童話還是傳奇?
跳下車,我看清了這些紅色是滿天的紅粉末,我張開雙臂接住那紅塵放在手心裏仔細地觀察,覺得很美卻叫不出名字。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舅舅。
準是三少爺搞的鬼。舅舅提起行李平淡和幾分蔑視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