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巴金
死是迷。有人把生也看作一個迷。
許多人希望知道生,更甚於願意知道死。而我則不然,我常常想了解死,卻沒有一次對於生起過疑惑。
世間有不少的人喜歡拿“生是什麼”、“為什麼生”的問題折磨自己,結果總是得不到解釋而悒鬱地死去。
真正知道生的人大概是有的,雖然有,也不會很多。人不了解生,但是人依舊活著。而且有不少的人貪戀生,甚至做著永生的大夢:有的乞靈於仙藥與術士;有的求助於宗教與迷信;或則希望白日羽化;或則禱祝上登天堂。在活著的時候為非作歹,或者茹苦含辛以積來世之福——這樣的人也是常常有的。
每個人都努力在建造“長生塔”,塔的樣式自然不同,有大有小,有的有形,有的無形。有人想為子孫樹立萬世不滅的基業;有人願去理想的天堂中做一位自由的神仙。然而用不了多久這一切都變成過去的陳跡而做了後人憑吊唏噓的資料了。沒有一座沙上建築的樓閣能夠穩立的,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一百四十幾年前法國大革命中的啟蒙學者讓·龔多塞不顧死刑的威脅,躲在巴黎盧森堡附近的一間頂樓上忙碌地寫他的最後的著作,這是曆史和科學的著作。據他說曆史和科學就是反對死的鬥爭,他的書也是為征服死而著述的。所以在寫下最後兩句話以後,他便離開了隱匿的地方。他那兩句遺言是:“科學要征服死,那麼以後就不會再有人死了。”
他不夢想天堂,也不尋求個人的永生。他要用科學征服死,為人類帶來長生的幸福。這樣,他雖然吞下毒藥,永離此世,他卻比誰都更了解生了。
科學會征服死,這並不是夢想。龔多塞企圖建造一座為大眾享用的長生塔,他用的並不是平民的血肉,像我的童話裏所描寫的那樣。他卻用了科學,他沒有成功,可是他給那座塔奠了基石。
這座塔到現在還隻有那麼幾塊零落的基石,不要想看見它的輪廓!沒有人能夠有把握地說定在什麼時候會看見它的完成。但有一件事實則是十分確定的: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努力於這座高塔的建造,這些人是科學家。
生物是必死的,從沒有人懷疑過這天經地義般的話。但是如今卻有少數生物學者出來企圖證明單細胞動物可以長生不死了。德國的懷司曼甚至宣言:“死亡並不是永遠和生物相關聯的。”因為單細胞動物在養料充足的適宜的環境裏便能夠繼續營養和生存。它的身體長大到某一定限度無可再長的時候,便分裂為二,成了兩個子體。它們又自己營養、生長,後來又能自己分裂以繁殖其族係,隻要不受空間和營養的限製。它們可以永遠繼續繁殖,長生不死。在這樣的情形下麵當然沒有死亡。
拿草履蟲為例,兩個生物學者美國的吳特拉夫和俄國的梅塔尼科夫對於草履蟲的精密研究給我們證明:從前人以為分裂二百次,便出現衰老狀態而逼近死亡的草履蟲,如今卻可以分裂到一萬三千次以上,就是說它能夠活到二十幾年,這已經比它的平常的壽命多過七十倍了。有些人因此斷定說這些草履蟲經過這麼多代不死,便不會死了。但這也隻是一個假定,不過生命的延長卻是無可否認的。
關於高等動物,也有學者作了研究,現在雞的、別的一些動物的、甚至人的組織(tissue)已經可以用人工培養了。這證明:多細胞動物體的細胞可以離開個體,而在適當的環境裏生活下去也許可以做到長生不死的地步。這研究的結果離真正的長生術還遠得很,但是可以說朝這個方向前進了一步。在最近的將來,延長壽命這一層,大概是可以辦到的。科學家居然在顯微鏡下的小小天地中看出了解決人間大問題——生之謎的一把鑰匙。過去無數的人在冥想裏把光陰白白地浪費了。
我並不是生物學者,不過偶爾從一位研究生物的朋友那裏學得一點點那方麵的常識,但這隻是零碎地學來的,而且我時學時忘,所以我不能詳征博引。然而單是這一點點零碎的知識已經使我相信龔多塞的遺言不是一句空話了。他的企圖並不是夢想。將來有一天科學真正會把死征服,那時對於我們,生就不再是謎了。
然而在我們這一代(恐怕還有以後的幾代)和我們的祖先一樣,是沒有這種幸運的。我們帶著新的力量來到世間,我們又會發揮盡力量歸於塵土。這個世界映在一個嬰孩的眼裏是五光十色:一切全是陌生。我們慢慢地活下去。我們舉起一杯一杯的生之酒盡情地飲下。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我們全嚐到了。新奇的變為平常,陌生的成為熟悉。但宇宙是這麼廣大,世界是這麼複雜,一個人看不見、想不到的事太多了。我們仿佛走一條無盡長的路程,遊一所無窮大的園林,對於我們就永無止境。“死”隻是一個障礙,或者是疲乏時休息。有勇氣、有精力的人是不需要休息的,尤其在勝景當前的時候,所以人應該憎恨“死”,不願意跟“死”接近。貪戀“生”並不是一個罪過。每個生物有生的欲望。蚱蜢饑餓時甚至吃掉自己的腿以維持生存。這種愚蠢的舉動是無可非笑的,因為這裏有的是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