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策蘭與“詩歌的終結”
王家新
“奧斯維辛”之後,德累斯頓大轟炸之後,德國語言徹底破產了。
它帶著一種燒焦味,帶著一種福爾馬林味,久久揮之不去。
哀悼是不可能的,見證是不可能的,寫詩——縱然你不能接受阿多諾的論斷,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個像策蘭這樣的詩人和幸存者,隻能從這“不可能”中開始:
把赭石鋪進我的眼睛:
你已不再
生活在那裏,
省下
殉葬的
物品,省下,
讓那一排石頭
列步於你的手上,
以它們的夢
塗抹
顳顓骨之鱗
的印戳,
在那
巨大的
分岔處,重新
把你自己數向赭石,
三遍,九遍。
——《把赭石鋪進》
這是語言對自身的哀悼。在死亡的巨大收割中,一個詩人能希望留下的隻是他自己的詞語——那一再省下的殉葬品。
他隻能對自己這樣講話:“讓那一排石頭/列步於你的手上”。
這就是我們看到的策蘭。他不隻是猶太民族苦難的見證人,他更是一位“以語言為對象和任務”的詩人。在《死亡賦格》之後他要麵對的,就是語言的自我哀悼和徹底清算。
出於某種必然,海德格爾也思考起死亡與語言的關係了。在《語言之本性》中他這樣寫道:終有一死者“是那些把死亡當作死亡來經驗的人。動物不能這麼做。但動物也不能說話。死亡與語言之間的本質關聯,在我們麵前閃出,卻仍然未經思考。然而,它能召喚我們走向這樣的道路——在這條路上,語言的本性把我們拉進它的關切——並因此把我們和它自己聯係起來,也許,死亡也屬於那設法抓住我們,觸及我們的東西。”(王立秋譯)
海德格爾也許是通過他在托特瑙山上小屋裏的哲學冥思達到這一點,而策蘭呢?他的回答也許隻有一個字:鏟!——當年他在納粹勞工營裏這麼幹,後來在他一生的艱辛寫作中他依然如此,“字詞的陰影/劈刻出來,堆積/在深坑裏/圍繞著鐵鎬……”(《雪部》)
曼德爾施塔姆,這另一個“講俄語的策蘭”——據集中營的生還者回憶,詩人在流放期間常常喃喃自語這樣一句詩“前麵隻有痛苦,後麵也是痛苦,跟我坐一會兒,上帝保佑,跟我坐一會兒。”據說有的死刑犯臨死之前還在獄牆上寫下了曼氏的這樣一句詩:“我是個真人嗎?死亡真的會來嗎?”
在痛苦中間“跟我坐一會兒”,這也就是策蘭式的“停頓”和“換氣”。至於“我是個真人嗎?死亡真的會來嗎?”對策蘭而言,他早已不再這樣問。姑且如是說,他早已就是“死亡的人質”。如果他要繼續寫作,他也隻能以他的“死”來寫作。
而在他的寫作中,死亡之花也綻開了。它簡直開得“不像它自己”。“它不在時間裏開放”(《死亡》)。——這是死亡的勝利,還是詩的力量?
弗萊堡大學教授胡戈·弗裏德裏希的《現代詩歌的結構——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中期的抒情詩》,是一本精辟的闡述波德萊爾以來歐洲現代詩歌的書。但是它也有一個問題:好像它的作者從來沒有經曆過“奧斯維辛”似的!因而他所描述的現代詩的“電流般的悚栗”(見該書中譯184頁)會發生短路。他所推崇的本恩的“絕對詩”(AbsolutePoesie),比起策蘭的詩,也多少顯得有些蒼白。弗裏德裏希的這本書出版於1955年,他當然沒有讀到策蘭這樣的詩作:
毫不躊躇,
厭惡的濃霧降臨,
懸垂的灼熱燭台
向我們,襲下
多肢的烈焰,
尋找它的烙印,聽,
從哪裏,人的皮膚近處,
噝的一聲,
找到,
失去,
陡峭的
閱讀自己,數分鍾之久,
那沉重的,
發光的,
指令。
——《毫不躊躇》
那烙鐵一般多肢的烈焰,那慘痛的“噝的一聲”——就在這一刻,“找到”與“失去”同時發生!
它的找到即失去。它的失去呢,也許就提示著它的“找到”。
它找到了一種語言灼熱的新質。既然策蘭愛用地質學、礦物學的詞語,我們在這裏不妨回想一下伽達默爾對策蘭後期詩歌的描述:“這地形是詞的地形……在那裏,更深的地層裂開了它的外表。”
它找到了策蘭這樣一位注定要改寫現代詩歌的詩人,或者說,它在最切近我們肉體存在的近處,找到了一種對語言的神秘本性的“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