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哀魯彥(1 / 2)

魯彥死了好久了。現在也記不清從什麼報章或雜誌上,我得知他死於桂林失守以後(也許還未失守),死於肺病,死於兵荒馬亂,全家逃奔流徙、啼餓號寒之中。從別人口中,我又得知他在桂林危急時曾經逃到湘西,稍後據稱桂林可無問題,他又急急趕回;但衡陽沒有火車,他雖然已經病到不能行動,還不得不在車站上露宿數日。我所知道的他去世前後的情形就止於此。我不知道他死於何日,葬於何地。數月來從內地來的人漸漸增加,來了去,去了來,我始終沒有問過。因為我想,人反正不在了,我既不馬上到廣西去,來日方長,要問的時候再問總來得及,現在又何必先打聽下來呢?

我首先想起的倒是恩哥及其弟妹們——魯彥的遺孤們,這也許不單是魯彥的關係,還有我跟他們更熟的緣故在。大概是一九三九年,魯彥夫人帶著幾個孩子回上海,究竟為逃起難來不方便,還是內地生活困難,目前我已記不清楚。其初他們住在徐家彙,出門就是河浜、菜園和荒地;後來搬到汶林路,因為和一位朋友同住,我常常過去閑談。也許我跟孩子特別容易接近吧,以後便跟他們的幾個孩子熟識起來,常常帶他們到公園去,看他們在草地上打滾翻跟鬥。我問起他們的景況,朋友們也都含糊其詞,或者本來不知道,或者根本把他們忘了。

至於我和魯彥的交往——其實我倒應該寫成見麵,總共計算不上十次。我對於世上有寫過幾篇文章就擺出一副“作家”麵孔的所謂“作家”這一種人,平常是很害怕的。但魯彥並不在其內。就我直接從魯彥那裏所得的印象說,我認為他是個坦率、耿直、熱心人,不苟且,不會搭架子,自然也不像個“作家”,說的好點,就是所謂“下可陪卑田小兒,上可陪玉皇大帝”了。

我和魯彥第一次見麵的時間與地點,現在是完全忘了,推測起來,約在這次中日戰爭的前一年秋末,我剛到上海不久。第二年我前後兩次離開上海,等到再回來的時候,戰爭已在浦東及閘北進行好幾天了。我寄寓一位朋友的家裏,和魯彥的寓所相近,他讓我到他家裏去玩,我含糊答應下來,卻始終沒去。接著我搬到環龍路一家書店的樓上。有一天下午,刷成奶油色的弄堂房子浴在初秋的陽光中,魯彥忽然笑嘻嘻的來了。這一次他給我的印象非常深,那種神情、打扮直至今日——並且也將永久分毫不動的留在我心目中,他穿著白斜紋布的長西裝褲,白短袖襯衫,領口敞著,一雙圓口黑布鞋,瘦弱的中上身材,長長的被暑氣蒸紅的臉,近視眼鏡,頭上戴一頂頂便宜的呢帽式的白草帽,手中拿一把黑折扇。總而言之,無處不隨便,無處不瀟灑,這就是魯彥。

可是千萬不要誤會,我這瀟灑不是油頭粉麵對鏡自憐的小開們那種瀟灑,乃是指一切不拘細節的人而言。這一次臨去時他仍舊邀我到他家裏去玩,我仍舊含糊答應下來,可仍舊始終沒去。隔幾天便有人轉告我:魯彥說我驕傲。說我驕傲的不止一個人,對於他們我總起反感,然而魯彥不在其內;對於那些自認為別人應該登門拜訪的大人物我也許是驕傲的,然而魯彥也不在其內。我自認我明白魯彥,我愛這個人——我愛他的不搭架子,我愛他的耿直不阿,另外我還得補充一句:我愛他的不肯出風頭,他的自重,他的對於那些自認為別人應該登門拜訪的“大人物”的驕傲。可是我仍舊始終沒去看他。理由很簡單,我不會恭維,不會敷衍,跟隻見過數麵的人一句話也說不出。那麼與其相對枯坐,終無一言,還是不去的好。我想有一天魯彥會明白我的。

這“有一天”將是我終生的致命傷。不久魯彥便將簡單的家具存放起來,帶著家眷到內地去了。我不清楚他離開上海以後的情形,後來隻從朋友口中得知他在漢口呆過,又在長沙不拿薪水幫人家辦過報。長沙大火自然也把他熏跑了。一九四一年秋末,他從桂林托人轉給我一封信,要辦《現代文藝》,要我寫稿。雖然我早已滿身晦氣,長遠不曾摸筆,為了魯彥,我隻得立刻動手。稿子在十一月間寄出,附帶說明我想到內地的意思。回信馬上來了,他告訴我金華已經準備好旅費;同時——也許是在另一封信上,他要我將《法老》的譯稿寄給他,為買米吃,他急於拿出去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