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子

這是我見過的兩對非常相愛的殘疾夫妻,我常常為他們那一種知命適命且隨遇而安的散淡而感動。

那時候,我還住在上海,最東麵的一條小弄堂裏。我們這條弄堂,細算起來不過百八十戶人家,卻有四個殘疾人,兩男兩女。在我懂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夫妻了,而我也以為他們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

其中有一對夫妻是啞巴。男的長得極白淨,嘴唇是少見的那種鮮紅色。那時,我常常很疑惑:這樣的嘴裏怎麼會發不出聲音呢?

女的長得極美,不像普通的啞巴,因竭力發出一種老嘟噥的聲音而使臉部肌肉很緊張。小時候,我常想:上帝真是太殘酷了,賦予她美麗的麵容就不再賦予她美麗的聲音。極美的女人是不是都不會說話呢?比如,安徒生筆下的那條“美人魚”。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高音喇叭裏每天有震耳欲聾的最高指示。啞巴夫妻生理上與別人有異,行為上就有一種求同意識。他們苦於不能像常人一樣背“老三篇”、唱“語錄歌”,每天回家後必工工整整地抄十頁毛選。抄得手臂酸疼,丈夫便為妻子揉一揉,再把耳朵貼在她隆起的腹上,那時啞妻已經懷孕了。夫用啞語說:“孩子動得不厲害。”動得厲害了,也許就不會說話,需要借助身體的語言來表達,他們都這樣想。

啞巴夫妻果然接連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會說話的女孩。那時奶奶常常說,誰將來娶啞巴的女兒,誰一定會好福氣的。她們的父母前世裏已經替她們受過罪了,她們會好命的。

啞巴夫妻要養活一雙女兒非常不易,但我卻從未看到過他們翻臉吵架,兩人很恩愛。冬天,外麵自來水龍頭上結成了冰,夫婦倆在月光下穿著雨鞋洗床單,一人擰一頭,嘴角上始終掛著笑意。

艱難、寂寞、無法與人溝通的生活,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外界像一堵厚牆將他們隔開,牆內僅有兩個人反而靠得更近了。他們用一種旁人永遠無法知曉的心的語言來觸摸對方。

我那時候還真有點羨慕這一對啞巴夫妻。後來,讀懂了點結構主義語義學的皮毛,心想,永遠辭不達意被傳播被曲解、再傳播再曲解的語言,其實又有多少意義呢?由此生出許多怪誕的念頭——比如,外星人一定是不會說話的。再比如,某一天人類吃了一種食物,頃刻間全部失聲,從此,地球上就少了許許多多漫無邊際的閑聊;少了許許多多因閑聊而生的瑣碎與損耗。節省下的時間用於創造,無疑延長了生命。

還有一對年輕的夫妻,都是盲人。男的長得很高大,眼睛看不見卻總喜歡睜得很大,似有一種熟視無睹的凜然之氣。女的與他極不般配,細小得像個脆弱的孩子。好在兩人從不並肩而行,使這種不協調的感覺呈現出來。他們總是一前一後地走著,男的用拐杖在前麵開道,女的在後麵跟著,中間有另一根拐杖連接。早晨,出門上班,走在前麵睜大眼睛的男人像個偉丈夫;身後的女人則總是微閉雙目,現出一絲嬌羞之態。男人就像是牽著一條溫順可愛的小狗。

每天有兩次,在清晨和黃昏,幾乎固定的時刻,他們從我們這條弄堂裏穿行而過,形成一種不變的風景,如同一條溫暖的河在我們心中緩緩流過。以至節假日,沒有見到這一對盲人夫妻,街坊鄰居都覺著少了點什麼。

盲人夫妻每天都穿戴得很齊整,兩個人的皮鞋總是擦得鋥亮。我坐在小凳上,看著眼前四隻永遠簇新的皮鞋,心裏泛起莫名的惆悵。他們雖然欣賞不到美好的世界,卻還把這一份美帶給這個世界。

這是我見過的兩對非常相愛的殘疾夫妻,我常常為他們那一種知命適命且隨遇而安的散淡而感動。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反抗命運的能力的。如果無力反抗,那麼,安然坦然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自在自得地度過每一天,不也是一種力量的體現嗎?殘疾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們健全的人呢。

也許,說這些話時的我,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