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駛入基縣的時候大約上午九點鍾,縣城仍籠罩在一片冷清中。陳新起剛下車,一股冷風便朝他襲來,順著縫隙拚命往裏鑽,像一把把快刀割得他生疼。北方的大年初二,連貓狗都躲在暖和處貓冬,享受過年的美味了。陳新起卻經不住渠立臣再三攛掇,從幾百裏以外的省城趕來,為的就是回鄉聚會。
近期,渠立臣多次給在省政府辦公廳任副處長的陳新起發信息、打電話,邀請他回家鄉走走看看,和朋友們聚聚坐坐。陳新起總是搪塞說:“多年不回老家了,誰還認識我呀?”
渠立臣卻很玄乎地說:“我說‘猴子’,你在家鄉大名鼎鼎,好多人都想見你,回來你就知道了。”
這一聲“猴子”,把陳新起叫醒了,這是小時候夥伴們給他起的外號。那時,他身材瘦小,又學過猴拳,就得了此名。
陳新起出生在農村,十八歲考上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幹過機關打字員、文書,當過報道員、報社編輯,一步步升任副處長,這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多年。
陳新起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再苦、再累、再拮據,每年都回家看父母,就像一葉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線也攥在父母手裏。後來,父母相繼病逝,風箏的線也就斷了,他便一直在外漂著。後來,結婚娶妻,忙工作、忙家務,也就沒有心思回家了。
渠立臣和陳新起是高中同學。兩人年齡相仿,渠立臣個子卻要高出一頭。渠立臣的父親是工人,生活條件比陳新起強。陳新起則是農村娃,那時渠立臣給了他不少幫助,常用饅頭、烙餅換陳新起的窩頭,兩人也能玩到一起,到學校附近的農民地裏偷食瓜果也是結伴而行。
陳新起考上大學後,開始在城裏拚爭。渠立臣落榜後,則一頭紮進了商海。
別看渠立臣對學習不感興趣,但在商海裏運作得卻很成功。他家在縣城近郊,這裏人員混雜,三教九流彙集,不像傳統農村那樣單純。無學可上的渠立臣,開始無事可做,便成了這一帶的混混。一次因參與群毆,被勞教一年,他卻在勞教中忽然醒悟,見識大長,還結交了一些特殊朋友。解除勞教後,不再混天度日、無所事事,跑到縣城,和勞教中結識的朋友在東郊菜市場擺了個魚攤。他整天身穿一件藍色長褂,腳登一雙雨鞋,頭發亂蓬蓬的,渾身散發著魚腥味。
後來,渠立臣又相繼賣過水果、蔬菜,販過大蒜、綠豆,有了一些收益。一個偶然機會,有位在建築業成功的勞教朋友想拉他一把,說有個樓盤問他能不能做?渠立臣一口應下,然後發動社會和老家的七姑八姨開始集資。由於各種手續都是辦好的,隻要資金不斷線,樓盤自然就會水到渠成。渠立臣采取分階段集資的方式,竟然很順利地拿下樓盤,也大賺了一筆。從此,渠立臣在此行業一發而不可收。
富裕起來的渠立臣事務越來越多,聯係也越來越廣,這年剛進春天,他突然給多年沒有聯係的陳新起頻繁發信息、打電話,邀請回鄉一聚,但陳新起總說:“實在對不起,確實脫不開身。”
渠立臣說:“‘猴子’,不影響你上班時間,抽個星期天、節假日就行,如果交通不便,我去車接你。”
陳新起仍然推脫離不開,說要聚你們先聚,別等我。
其實,工作離不開是一方麵,忙,永遠是一種借口。因為一個人如果真的想做點什麼,就是再忙也能把時間擠出來。時間嘛,不過就是牙膏,擠擠就有。關鍵是,陳新起覺得沒有這個必要。跑好幾百裏地就為去吃頓飯,沒病才怪呢?
本單位一個同事,回了趟老家,請他吃飯的人排長隊,他特別受感動,覺得哪家都盛情難卻,所以每頓飯都在酒裏泡著,酒杯一端,不論歲數大小,一律稱哥們兒。可回到單位不久,各種電話就追來了,提職晉級、打工就業、請醫抓藥、超生罰款、鄰裏糾紛,甚至醉酒開車、嫖娼被拘也找他協調。有的還找到他省城的家,一住就十天半月,搞得他焦頭爛額,連著換了三個手機號,也沒有消停過。一時間,他聽到電話和敲門聲就渾身哆嗦,後來都得了精神分裂症。
想到渠立臣可能有事要辦,陳新起便對他說:“有事你在電話裏說。”
渠立臣忙說:“什麼事都沒有,你想找事都找不著,就是想你了,一起聚聚。”
陳新起並不懷疑渠立臣的純粹和善意,隻是眼下他沒有任何興趣。
他從農村出來已經二十多年了,家鄉的夥伴和同學,絕大多數都已經音信皆無,隻有極個別有工作往來的偶有聯係,隻因陳新起在省政府機關工作,都是別人求他,找有關部門通融通融、說說情什麼的,添麻煩的事。說起家鄉,親人都已過世,也沒有特別想見的人。
可渠立臣特別執著,信息、電話不斷,說:“你回來感受感受家鄉的新變化,現在和以前可不一樣了,玩的樂的應有盡有,想‘坐飛機坐飛機’、想‘打炮打炮’。”陳新起聽出了渠立臣的意思,看來他還是口無遮攔、滿嘴跑火車的主兒。便說:“我可不敢去,怕你拉我下水。”渠立臣忙說:“看你說的‘猴子’,開個玩笑嘛。什麼時候過來隨你,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恭候。”陳新起仍然不為所動,說確實沒有時間。
渠立臣眼看不少招數都用過以後,仍是屢請不動,就有些怨懟,話裏話外流露出眼皮高、架子大什麼的。再後來,他又想出一個主意,說猴子,要不就大年初三回來上墳,這是祖輩傳下來的,在外邊有點身份的老家人年年回來上墳,樹高千尺也不能忘根。
渠立臣一副說教的口吻,陳新起聽後,眉頭就皺起來了。再有,渠立臣張口閉口“猴子”、“猴子”地叫,他也許覺得這麼叫著親切,或者有意和自己套近乎,可讓陳新起聽多了,總覺得有點別扭,臉也掛起來了。陳新起在機關也是小有身份的人,同事見麵也是一口一個“陳處”地叫著,到縣、市檢查工作,更是遠接近迎、侍為上賓的。突然讓渠立臣叫起小時候的外號,就像芒刺在背一樣難受。
可渠立臣仍然緊追不放,執著地說:“好你個‘猴子’,不買我的賬,有個人的賬看你買不買?”
一個柔美的女聲從話筒裏傳來。是蘭。雖然二十多年沒有聯係,但聲音依然熟悉。
“新起,我是蘭。抽空回來坐坐嘛,都這個歲數了,有今天沒明天的。”
蘭的語氣有些消極,好像隨時都可能生離死別似的,陳新起的心不由得顫了幾顫。
蘭是陳新起中學的同班同學。當年,蘭是許多男同學暗戀的對象。她嘴唇飽滿而濕潤,胸部和臀部恰如其分地隆起,少女的願望躲藏其中,又展示在外。男生仰慕她,青春期的暗夜之火熊熊燃燒,她卻視而不見。她在學校演節目,總會有一群男生鼓掌、呐喊、吹口哨助威。輪到她做值日,早有勤快的男生掃了教室,擦淨桌子。
上中學那時,男生臨睡前談論的話題常常是蘭,他們談的很直接、很露骨,往往觸及的是胸部和臀部。但陳新起卻不參與談論,原因是他已經偷偷愛上了蘭,可她一直沒有給他機會。蘭高中畢業後,未能考上大學,不久,和一個副縣長的兒子結了婚,並在縣旅遊局找了份工作。
這也成了青春期的陳新起最大遺憾。
隻是,多年後陳新起經曆了林林總總、風風雨雨,使他對往事淡漠了許多。蘭自然也有自己的生活天地,二十多年的歲月剝蝕,耗費了她太多的心思和精力,陳新起的名字漸漸淡出了她的記憶,若不是渠立臣提醒,她也不可能想到給陳新起聯係。
陳新起再次聽到蘭的聲音時,他的心又重新顫了起來。電話裏聽著蘭柔情似水但又有些淒婉的邀請,他含糊其辭地答應:“考慮考慮。”
放下電話後,蘭的影子總在陳新起閑暇時晃動在他的腦海。這個影子不知最終牽動了陳新起哪根神經,大年初二早上竟讓他登上了駛向基縣的長途汽車。車上,假寐的陳新起在腦海裏不住地搜尋著蘭的影子:她個子高窕,身材修長,有著豐滿的胸和臀,白淨的麵容裏透著粉紅,真像一隻鮮豔奪目的桃子。
當年,陳新起是最想摘桃子的男生。
陳新起站在基縣汽車站門口,觀察著眼前偶爾駛過的車輛。
淩厲的西北風任意侵襲著他衣著單薄的身體,他不停地跺著腳,時而還捂起耳朵。這時候,要是沒有公務,陳新起是會在溫暖的室內看書寫字或者謀點娛樂的,他顯然對外麵的氣候估計不足。好在他不會在外停留過久,下車前已給渠立臣掛過電話。
正當陳新起在車站附近瑟縮抖動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在他身旁停下,渠立臣急忙從車裏鑽出來,小跑著到陳新起跟前,伸出雙手握住陳新起,嗔怪道:“我還在高速出口接你呢,心思你不開車也會坐小車的,看把你凍的。”
渠立臣胖了也老了,他本來眼就小,在腫脹的眼泡包圍中,笑起來隻有一條縫。盡管頭上四周的毛發竭力支援中央,但還是蓋不嚴他的禿頂。好在他精神頭足,笑聲朗朗的。
渠立臣一手緊緊握著陳新起的手,一手拍著陳新起的肩,笑著說:“你總算接見我們一把,我以為這一輩子也見不著你了。”
陳新起說:“沒那麼玄乎吧?”
渠立臣忙說:“可不是咋的?你再不來真可能見不著了,我的心髒都搭過橋了。”
陳新起急忙說:“那可真得悠著點兒。”
渠立臣看看陳新起,搖搖頭說:“看你保養得多好,我整天有操不完的心。沒法比。”
二人寒暄得差不多了,渠立臣才想起讓陳新起上車。他走到轎車前,把副駕駛位置的車門拉開,彎腰擺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說:“‘陳處’請,請上座。”然後才繞過去坐到駕駛位。
陳新起被渠立臣的風趣一下子就逗樂了。
車上,渠立臣問:“先到我家,還是去賓館?”
“去賓館吧。”陳新起覺得賓館畢竟比家裏隨便些。
渠立臣打開暖風開關,車裏即刻暖和起來。陳新起來了精神,說:“先到城外轉一圈吧。”渠立臣問:“你不餓?”陳新起說:“還是先享受享受精神食糧吧。”渠立臣答應一聲“好咧!”汽車向城郊駛去。
城外,一座座商業住宅樓拔地而起,郊區的麥田和菜地也已被養殖廠、屠宰廠、塑料加工廠取代。二十多年前學校支農,陳新起勞作過的那片良田,蓋起半截房子,因為資金不足已閑置兩年,成了野貓野狗的棲身之地。
汽車駛入城鄉界緩下來,渠立臣指著不遠處一條高速公路說:“還記得吧,‘陳處’?那條路曾是你進城上學的必經之路,從這條路照直走五裏就是你們興灣村。”
陳新起當然記得,那時通向縣城的是一條羊腸小道,兩側都是綠油油的大豆高粱,沿途有清涼透徹的小河。農閑時到地裏放羊,草是那麼茂盛,那麼青碧,草地裏有許多自然流淌的清粼粼的小溪,綠草中有一叢叢耀眼的小花,羊渴了,頭伏在小溪裏就能喝到甘甜的清水。給陳新起印象最深的還是村裏那口井,井裏的水既清涼又滿當,可以照見人,要是連著下幾場大雨,水就會升上來,拿一隻搪瓷缸,爬在井沿上把手伸進井裏,就能把水舀上來。如今井裏幹涸了,清透的小溪也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讓人掩鼻的臭水溝。臨村辦的硫酸廠把廢水排到河裏,連附近的養魚池都汙染了。據說,有次村裏一家辦喜事,買了池裏的魚,好多人吃了拉肚子,有的還到醫院掛了鹽水……
陳新起抬頭望望遠處高高低低的煙囪,那裏的雲比別的地方濃黑許多。
汽車繞了一圈又回到縣城。渠立臣開的車像耗子一樣,有縫就亂鑽,遇見紅燈便從容不迫地響起車上的警報,一隻手還打著手機,嚇得陳新起心裏直發慌,趕忙勸道:“悠著點吧。”渠立臣好像沒有理會陳新起的意思,滿不在乎地說:“這裏屬於咱的一畝三分地,我的地盤我做主。”陳新起說:“你再這樣開我就要吐了。”渠立臣這才明白了陳新起的本意。謙恭地說:“罪過罪過,本想快點讓你吃早餐,卻驚了您大駕,真是罪過!”說著,放慢車速,然後是一陣訕笑。
渠立臣如此卑謙,陳新起就覺得有些不自在。本來嘛,他歲數比自己大,上學時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一直調子很高,在自己麵前總是主宰者身份,如今又是資產過千萬的大老板,總在自己麵前低眉順眼,顯得不大合情理。為這次聚會,年前渠立臣就開始張羅,民間活動不像一個正規單位好組織,聯係三五個人,要曲曲折折地打無數個電話,有的聯係不通,還要登門拜訪,增加了許多禮節性活動。渠立臣耗時費力,出資協調,肯定不是裝傻充愣,棉褲套皮褲必定有緣故。
陳新起了解渠立臣,他特別善於利用人,上學時,隻要他跟自己說軟話或者突然掏出某些吃食,說明一定有事求自己,多是他想抄作業,或是替他寫作業。假期支農勞動,隻要他不想幹,幾塊糖就有人搶著替他幹。凡是用得著的人,他都能做到低三下四,曲意奉迎,忍辱負重,投其所好,當把人拍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就為他把事辦了。
汽車行駛在縣城的大街上,陳新起隨意瀏覽著車外:兩旁的店鋪張貼著大紅對聯,商廈飄滿了橫幅和彩色氣球,成盒成箱的糕點、水果和包裝精良的煙酒,小山似的堆在路旁。勤快的店主拎著熱水桶,拿著抹布,擦著自家的門窗……
車子又往前開了一段,車速放緩。渠立臣指著那一座座別墅說:“還記得吧,那就是學校舊址,現在建成新苑小區,新校址遷到城外。”陳新起透過玻璃窗放眼望去:小區周圍有銀行、酒店、商場和大型超市。陳新起上學時,學校對麵有座三層高的百貨大樓,從未見過樓房的他經常利用中午時間去爬樓梯,有時上下來回跑,有時三個或四個台階地雙腳蹦,有時還計算時間,自己和自己比試,看哪次更快。那時對未來充滿了新奇和向往。
學校往北有一所小學,小學再往北隔一條街是個集市,那裏布滿了各種店鋪,陳新起每天上學都經過這裏,樂趣也集中在這裏。那燒餅鋪、油鹽店、小作坊,那打錫壺的小爐灶、挑扁擔貨郎的哨聲、肉包子的香味、彈棉花的響聲,還有哪家店鋪刷了塗料,哪家店鋪出牆的杏子……都會在某一時刻和同學們產生共鳴。那是值得紀念和想象的空間。陳新起偶爾會去那裏花五分錢買個燒餅,或花一毛錢買個包子犒勞自己。但僅僅是偶爾,或是學期、學年結束,或是頭痛腦熱,多數時候他連五分錢的鹹菜都舍不得買。當年燒餅、包子的味道,讓陳新起終生難忘。那時他從未一次吃夠過,最多一次買過兩個包子,買了以後還舍不得吃,用塑料袋裝起來揣進懷裏,找個沒人的地方看上半天,直到看得包子會說話了才肯下口。即使吃,也是一點一點地銜,直到嚼出口水才下咽。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青春記憶。
如今,這裏已經是另一番景象,當年的店鋪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娛樂業、足療房、夜總會、茶社等新興門臉兒。幾乎每個店麵前都有一層結著冰碴的汙水,蒜皮、蔥葉、煙頭、穿壞的鞋襪、吃過的方便麵盒、拖把上掉下的爛布條子,以及塑料袋、樹枝子等,這一片那一堆。幾條流浪狗懶散地在垃圾堆裏覓食,遇人隻把尾巴夾緊,頭也不抬。
又駛過兩條馬路,新世紀賓館就到了。陳新起剛下車,一陣鞭炮聲響起,那陣勢像迎接新娘,陳新起怎麼也想不到這是因他而為。又一抬頭,看見有一條橫幅懸掛在大門口,上麵書寫:“熱烈歡迎省政府領導蒞臨指導。”
“哪位省領導春節還下基層?”正當陳新起在心裏嘀咕時,迎麵一個年輕小夥肩扛攝像機對準了自己。年輕人頭戴紅色遮陽帽,藍色的坎肩到處是兜,腳登一雙白回力鞋,對著陳新起不停地調著焦距。陳新起一時沒搞清怎麼回事,下意識地遮住自己。這時從側門出來一位披肩發女孩,跑到陳新起跟前,說:“請陳處長談談回家鄉的初步感受好嗎?”
陳新起怔了一下,忙轉向一旁的渠立臣,問:“怎麼回事?”
渠立臣說:“縣電視台領導是我哥們兒,聽說陳處長大駕光臨,想為你拍個小片子。”
陳新起聽後就有些怒,說:“這不是出我洋相嗎?”
渠立臣一看陳新起真生氣了,忙對電視台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說:“那你倆先回吧,有事再聯係。”而後轉身又對陳新起說:“咱心思陳處長不常回家鄉,這次想重視一把。”
陳新起看看渠立臣,嘴角動動,想說什麼,終未出聲。
渠立臣有些尷尬,不由放慢了腳步,心裏嘟囔著:考,什麼事?好心當成驢肝肺!
進了賓館大廳,兩邊站立著迎賓小姐,春節期間她們本來正在放假,是渠立臣協調賓館老總加雙份工資才前來捧場的。見陳新起一行進來,立即有禮儀小姐上前鞠躬施禮,單手向裏緩緩一擺,作了個請的動作,爾後引領到電梯門前,吩咐電梯小姐:“888客人。”電梯門關閉一刹那,禮儀小姐用對講機呼道:“888客人到,請迎候。”電梯裏,小姐按了直達鍵。啟動,暫停,開門,樓層小姐已在門口迎候,她將陳新起和渠立臣領到房間後,說:“請在二樓餐廳用早餐。”而後退身離去。
渠立臣一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都十點多了。
“888房間”,是個大套間,硬件建設和所有的賓館沒有什麼不同,隻是臥室多了內衣褲、秋衣褲和睡衣。客廳沙發上擺有水果、幹果十餘樣,還有軟中華和萬寶路香煙。等陳新起洗漱完畢,渠立臣說:“這是縣城最高檔的賓館了,省市領導下來也住這裏。”陳新起說:“沒必要,我住個標準間就行了。”渠立臣忙說:“那可不行,身份在這擺著,再說會見客人也方便,我在隔壁‘889’,你就客隨主便吧。”言後,便拉著陳新起去吃早飯。
餐廳專門留著早餐。包間的餐桌上已經擺了五六種主食、十幾個小涼菜、六七種稀粥,除了家常的小米、玉米、大米、皮蛋瘦肉、綠豆粥外,等陳新起和渠立臣落座後,服務員又端來小米海參和清湯血燕。陳新起看看桌上的擺設,又看看渠立臣,心想:就兩個人麼,上這麼多東西沒必要。渠立臣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早、中兩餐並用,請陳處長放心,個人掏腰包,不存在公款吃喝問題。”說完,將碗碟往陳新起跟前挪挪,輕聲問:“要不要來二兩?”陳新起瞅瞅渠立臣,搖搖頭回道:“要喝你喝,我可不喝。”渠立臣先為陳新起端起清湯血燕,隨後自己也端起來,放在對方碗的下沿,兩碗碰了個響說:“那就以湯代酒,熱烈歡迎陳處長光臨指導!”這一舉動把陳新起搞笑了,他說:“老同學嘛,還是自然一點好。”
渠立臣說:“終於把你這尊神請來了。”
正在這時,新世紀賓館經理進來了,他彎腰低首,謙卑道:“熱烈歡迎省領導光臨指導!”陳新起顯然有些誠惶誠恐,忙起身道:“別這麼稱呼,這可是政治問題。”渠立臣覺得此話有些生硬,便打圓場說:“省裏來的都是省領導嘛。”陳新起這才想起什麼問:“大門口的橫幅是不是為我掛的?”渠立臣和經理都沒吱聲。陳新起立即氣憤地說:“趕緊撤下來,這簡直是捧殺我呀!”渠立臣見狀,衝陳新起說:“息怒,息怒。”言畢,走到經理身邊,拍拍他的肩,說:“讓人撤下來吧。”有些尷尬的經理仍然謙卑地說:“這就辦,這就辦,有什麼要求盡管吩咐。”渠立臣低頭沉思一會說:“大包間給我留著,晚上預計三十人。”經理應著招手退身告辭。
陳新起一邊吃飯,一邊暗自琢磨,渠立臣熱情得有些反常,不是有事找自己吧?
新世紀賓館與縣政府相鄰,是一座集食宿、娛樂和會議接待為一體的綜合服務樓。占地廣闊,裝修講究。門前有個廣場,還有一個監控,嚴密監視著地下停車場,進入地下車場的多是比較高級的轎車,一旦進場,前後車牌都會給套上專用布罩,擋住車號保護隱私。賓館的配套設施遠遠超出了小地方人的預想,頗具大城市的風範。基縣比較偏僻,經濟落後。原來是貧困縣,前些年一位縣領導為凸現政績,摘掉了貧困落後的帽子。帽子一摘掉,領導也得到提拔,貧困補貼也就取消了。
新世紀賓館為縣裏的稅收做了重要貢獻,大大緩解了政府的財政不足。近幾年,從中央到地方掃黃打非力度不斷加大,北京查封了“天上人間”之後,各地都有所行動。基縣也從新世紀賓館開刀,突擊查獲一個地下賭場,被扣壓的賭徒、暗娼、嫖客擠滿一個大轎車,夜總會裏還發現毒品,涉嫌毒品交易。當即查封,勒令停業整頓三個月。但在縣政府幹預下,半月後繼續運轉。
按渠立臣的說法,聚會地點之所以選在新世紀賓館,是因為這裏不僅有檔次,食宿、娛樂也方便。這是縣城最高檔的賓館,消費自然也高,一般平民百姓是不會問津的。陳新起粗略算了一下,如果按三十個人每人一百元的聚餐標準,加上酒水,另有少部分人住宿,開銷也下不來七八千元。陳新起就悄悄對渠立臣說:“這次聚會不能讓你一個人破費,要不就實行AA製,我們可以多掏……”
陳新起的話未說完,渠立臣就讓他打住了,說:“你這不是打我臉嗎,朋友們奔我來,高興還來不及呢,還能計較花銷?”
這點錢,對一個做生意的老板來說算不了什麼,再說他從中獲取的人情分遠遠比金錢更重要。陳新起這樣一想,就覺得有些俗。怎麼不想想渠立臣就是專題懷舊,純粹為朋友聚會呢?如今社會雖然過分注重利益,但不為利來利往的人還是有的,渠立臣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吃過早飯就十一點了。渠立臣問陳新起有什麼安排?陳新起說聽你的。渠立臣說:“午飯你肯定不吃了,那你就洗洗,在房間休息。我再打打電話,提醒一下參加聚會的人。”陳新起囑咐說:“縣和局的領導都別叫啊,驚動人家不好。”渠立臣說:“放心,你不讓叫的,一個也不叫。”
過年前後這幾天,陳新起確實很疲勞,還真想好好睡一覺。他回到房間,洗了熱水澡,換上渠立臣為他準備的純棉衣褲,躺在床上,看了一會電視,很快就打起了盹……
一覺醒來,陳新起擦了把臉,渠立臣推門進來了,他像是一直站在門口聽動靜。進門歉意地說:“猴……”後麵的字還沒有出來,趕緊改口說:“‘陳處’休息得好吧?大駕光臨,總怕怠慢。”陳新起說:“哥們兒弟兄的別搞得那麼複雜,還是隨便點好。”渠立臣說:“那也不能太隨便啊,你畢竟是省裏來的官員。”陳新起說:“你要把我當成官員,我連來都不來。”渠立臣忙說:“好,好,出去走走吧。”
隨後,兩人來到賓館大廳,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門口,渠立臣上前幾步,對她交待說:“客人來了先領到889房間休息。”陳新起看過去,姑娘身前有個兩屜桌,桌上有個醫藥箱和一個打開的血壓計,桌角有個紅底黑字的坐牌,上麵寫著“簽到處”。陳新起心想:渠立臣這家夥想得還真周到。為了緩和剛才的不快,便讚道:“真有你的,老渠,心這麼細。”渠立臣應道:“萬一有喝多的或是磕著碰著的,也能應急。”
正在這時,有位老婦人走到“簽到處”簽名,從背後望去,她身材瘦削,骨頭節寬敞,穿件白色羽絨服,滿頭白發整齊自然,與羽絨服顏色融為一體。簽完名,老婦人看見走過來的陳新起,不錯眼珠地打量著。陳新起被盯得身上直發毛,不由地也看著這位目光灼爍、神采奕奕的老婦人。片刻,老婦人大聲喊道:“陳新起!”這時,陳新起也認出了劉老師,高聲喊道:“劉老師!”喊聲未落,雙方快走幾步,近前,劉老師揮拳照著陳新起的前胸就杵了一下子。
這一拳還真有力度,使陳新起的肩胛骨抖了抖。身上有些疼痛,心裏卻挺受用,他立即迎前貼上去,繼而和劉老師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擁抱劉老師,是陳新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夢,那時他太靦腆,連“謝謝”都難以啟齒,一直把對劉老師的情意留在心間。
劉老師現為縣第二中學校長。曾是陳新起初、高中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她是老師裏普通話講得最標準的一位,每次教同學們朗讀課文時,那神態和聲音非常動人。很長時間裏陳新起都用喜悅的目光注視著她。劉老師對陳新起也格外好,隻要有領讀的機會,多數都由陳新起來完成。劉老師還時不時偷偷給陳新起糖吃。陳新起之所以對語文課偏愛,很大程度上與欣賞這位劉老師的優雅有關。
可陳新起對劉老師的好,起初體會並不深。他覺得,自己當不了班幹部都是劉老師的過,甚至還三天兩頭被叫到辦公室聽她教訓:什麼“學習不認真、不刻苦了”,“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了”,總是挑刺兒。而那些穿戴好的、學習差的同學,她從來就沒有訓過,卻專門找自己的茬兒。你說這不是偏心眼兒又是什麼!
陳新起對劉老師的這種成見,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後來還是一場大雨才把他澆醒。
那是初二夏季的一天,一陣電閃雷鳴過後,大雨如注,教室裏頃刻間漆黑一團,太陽一直躲在濃雲密霧裏不敢露頭。待雨稍小了些,劉老師站在講台上對同學們說:“除陳新起同學外,其他同學趁雨小抓緊時間回家吧。”
陳新起一聽就愣了。心想:劉老師啊劉老師,你平時跟我過不去,咱認了。可這大雨天的還把我留下,也欺人太甚了吧。陳新起當時氣得心都要到嗓子眼兒了,恨不得快要罵出聲來了。
“陳新起同學,你是苦出身,能上到中學不容易,可不能貪玩啊。”劉老師邊說邊拿出一件藍底白花的塑料雨衣穿在陳新起身上,然後陪著他一起走到學校大門口。
“快走吧,有同學在前麵等你呢。”劉老師說完,一轉身便消失在風雨中。
陳新起倏地領悟了這雨衣中的寄往深情,劉老師慈眉善目,說話慢聲細語,如母親溫柔的叮嚀。一股未曾有過的愧疚感湧上心頭,陳新起淚水夾雜著雨水不住地往下淌,雙眸呆呆地望著雨中的劉老師出神。不由地衝著那個背影高叫一聲:“媽!”
這件事雖然過去很多年,但每每想起,都會勾起陳新起對劉老師的無限眷念,都似有一把無形的鞭子在他身後抽打。
這些年來,陳新起一直沒有忘記報答劉老師的恩情,她介紹去省城的人,陳新起都悉心招待。她交辦的事,陳新起也竭盡全力去辦。
這次聚會讓陳新起從心裏想見的人,除了蘭,非劉老師莫屬。看來渠立臣是揣摩過他心思的。
這時,渠立臣從後麵上來,和劉老師握了手,微笑著點點頭。其熱情程度顯然不及與陳新起見麵的情形。顯見他們可能常有往來,或是與劉老師的情意一般。
經過一陣寒暄,陳新起和渠立臣一同陪劉老師上樓。電梯裏,劉老師仔細打量陳新起說:“看你,二十多年沒怎麼變,我都成老太婆了。”其實劉老師還不滿五十五歲,頭發已經完全花白,她的頭發本來是慢慢變白的,陳新起卻感到像是一夜之間形成的,歲月無情啊!便安慰劉老師說:“您桃李滿天下,功德無量。”劉老師歎一聲,說:“太操心。”
說話間,樓層到了,渠立臣將劉老師安頓在“888”房間,道一聲你們聊著,又去忙著張羅別的事情。陳新起給劉老師泡了杯茶,兩人聊天。
劉老師說,現在的職業首推公務員,待遇好、工資高、有社會地位。陳新起說,也分工作性質,有的單位要求高,節奏快,壓力大,不自由,一年到頭都是五加二、白加黑,周六、日基本休息不了,白天幹完晚上還要加班加點,機關患高血壓、頸椎病的人很多,可不像學校單純。劉老師說,現在學校也不好幹,來自方方麵麵的壓力實在太大,整天疲於應付。教委的要求,老師的待遇,家長的呼聲,不滿足哪一方,氣都出不順。有的學生沉溺於網絡,有的早戀,還有的早早學會抽煙喝酒,甚至還和社會上的混混有染,酒後滋事事件時有發生,可不像你們上學的時候……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張平安。劉老師有些自責地說:“你們那批學生裏,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張平安。”
陳新起和張平安同村,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夥伴、小學到初中的同班同學。張平安身強體壯,力氣大得像個小牛犢,班裏組織勤工儉學打青草、撿廢品,他一人完成半個班級的任務,其他力氣活他也都大包大攬,還幫助劉老師家搖過煤球、收過秋。可考高中時,張平安差11分沒有被錄取。當時劉老師是語文組的閱卷組長,在分數沒有公布之前,張平安就提著花生和紅薯看過劉老師,表達了想繼續上學的願望。與情與理,按說劉老師都應該手下留情,但她硬是堅持原則,最終還是把張平安拿了下來,所收的花生和紅薯給張平安折了五塊錢的價。
此後,張平安便外出打工,先後做過雜工、擺過地攤、倒過服裝,各種活都幹過,但沒有一種營生盡如人意。後來進了一家工藝美術廠,做磨砂工,除了粉塵汙染外,活兒並不是很累,工資卻比別的工種還要高。可時間不長,一起去的工友就嫌粉塵汙染紛紛跳槽。張平安也曾七拐八拐地聯係過一次陳新起,問能不能找一個適合他的工作,陳新起當時隻是個小科員,一腦門子想表現、奔仕途,根本沒有心思想張平安的事,張平安便一直沒有跳槽。他知道,陳新起如果有辦法,肯定會幫他。尋找合適的工作確實太難了,以往他吃夠了找工作的苦頭,跳了槽就意味著失業。這樣,張平安在這家廠子一直幹了十多年磨砂工。
半年前有個下午,陳新起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裏的聲音嘶啞而虛弱,氣喘籲籲地像拉風箱,陳新起好不容易才辨出對方是張平安,立即興奮起來,說張平安你小子這些年跑哪去了,連個信兒都沒有。張平安說,總想和你聯係,費了老勁才打聽到你的電話和單位地址,我現在就在你們單位大門口。陳新起想讓張平安上樓,可拐彎抹角地又怕他不好找,說張平安你等會兒,就下了樓。到了大門口,沒見張平安,隻有一個半大老頭從馬路崖子上站起,朝他慢慢走來,近處,怯怯叫了一聲:陳新起。
這就是張平安?陳新起疑惑地看看對方,他簡直無法將眼前這個彎腰駝背、骨瘦如柴的老頭,和當年那個體壯如小牛犢的張平安相提並論。陳新起心疼地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張平安?”言畢,心就很沉重,往前緊走兩步,握住了張平安的胳膊。張平安說,能不能找個地方歇會兒,我都走了大半天了。陳新起一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下午近五點。他沒有再上樓收拾辦公室,立即領張平安進了一家飯店。點了飯菜,邊吃邊聽張平安講他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