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五月五日
(載《美文》二年第七期)
失聰人語
我過去隻是有點重聽,經過去年痛失親人的毀滅性打擊,便逐漸發覺自己變得兩耳失聰了。環顧目前的處境,我仿佛成了一個與世隔絕而又可憐無告的孤寡老人。
人世間之所以讓人感到充滿了無比的快樂,就因為它是一個有聲的世界。一個人如果什麼美妙的聲音都聽不見,什麼感人的信息都得不到,那麼活在世上還會有什麼意思?!人隻要活著,就要與人交流溝通,一個雙耳俱聾的人,連自己說的話都聽不真切,那就失去了說話的信心,慢慢會變成啞子。與人交談(甚至戴上助聽器),總怕對方厭煩,所以有時並未聽清,也連連點頭稱是,不懂裝懂,自欺欺人,常常因此鬧出些笑話,甚至造成誤會,即使對自己家裏人,也不免如此。為了怕對方皺起眉頭,常常有話也咽下去忍住不說。從此,話越來越少,甚至下意識地要求自己少說話,以至不說話,對一切都不聞不問。天長日久,每天便隻是或翻翻書報,或看看電視,其餘便隻有呆坐著閉目養神,好像老僧入定、坐禪修行的一般。相對無言,言必得咎,仿佛跟兒女們都疏遠了,更談不到與家人歡聚一堂的那種融融之樂。在家如此,對外呢,我想念我的多年好友,但因精神不振,而又兩耳失聰,在疑慮重重的情況下,甚至連給有的熟朋友的電話都不打了,深怕因自己的生理缺陷,而影響對方的心態,招致朋友的擔心和不快,就無形中斷絕了一切交往。朋友是雙向來往的,說我孤僻也好,說我有心理障礙也好,還是聽其自然,各行自己心之所安吧。
其實,一個飽經滄桑、屢遭磨難的耄耋老人,該有多少要說的話鬱結在心頭啊!特別是遭到去年的沉哀巨痛之後,我願意對自己的親人們訴說,也願意對自己的老朋友們訴說,以尋求人間少有的溫暖。但直到現在,個別老友仍佯作不知,虛與委蛇,不禁令人感歎不已。正在自己的鬱悶難以抒發的時候,一個知心老友開導了我。為了讓我擺脫困境,心有所寄,他建議我不妨從從容容構思,輕輕鬆鬆寫作,寫一些篇幅短小的隨筆。經過數月的嚐試與實踐,深感這的確不失為一個排憂解愁、傾吐衷曲的好辦法。我這傷痕累累的心一時有所皈依,然而這悔恨、這負疚、這失落和空寞卻是永恒的,是任何人為的方法所消除不掉的。毫無疑問,它肯定將伴隨我這所剩無多的餘生直到終結。
雖然如此,我卻不甘從此消沉下去,我要鼓起餘勇,爭取做點什麼。除此之外,更要爭取生活能夠自理。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五日
(載香港《大公報》一九九九年九月二日)
讀書寸感
讀書之於我,如今雖還說不上如同布帛菽粟不可須臾離開,但它也是我平庸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組成部分,特別是一九八九年離休以後,簡直可以說是“未嚐一日去書不觀”(韓愈)。這樣說,並非有意附庸風雅,而隻是一般知識分子岑寂生活的一點需要而已。
年事日增,精力有限。雖然仍在緊密關注著國內外大事的發展變化,但一般讀書卻有了自己的選擇;對過去“指導”政治運動的那些書,不但早已置諸腦後,而且時時在有意回避,因為一看到這類書,就與“運動”聯想在一起,不免心有餘悸。
人到老年,總愛回顧過去,因此也愛看回顧過去的書。最近翻閱牛漢、鄧九平主編的《六月雪》、《荊棘路》、《原上草》,深有感悟,特別是我們正在反思和總結二十世紀曆史的時刻,這部“右派”言論實錄,無疑是一宗不可抹煞的思想遺產,彌足珍貴。我之所以說它珍貴,就在於它的先瞻性和先驅精神。說白了,就是過去被視為“反動”的言論,如今卻常常成為我們的現實。
這似乎是個絕大的諷刺。但又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反右”風暴過後,倘或稍有憬悟,也就不會有置國家民族生死存亡於不顧的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蕭伯納說:“黑格爾曾說過,我們從曆史學到的隻是:人類從未從曆史中學到任何東西。”衡之於過去曆史上的重大事件,大致如此,並不誇張。
即使這樣,我們還是要提出“以史為鑒”的古訓。除了專橫跋扈、一意孤行者不計外,對於任何一時迷誤而又良知未泯的人們,它仍不失為一副發人猛省的清醒劑。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載《美文》二年第七期)
關於《愛底高歌》
著名的長篇敘事詩《愛底高歌》(LaKantodeLaAmo),是世界語文學中的經典著作。
其作者蒂奧·蓉格(TeoJung)的真實姓名為瑟奧多爾·卡爾·奧古斯特·海因裏希,是德國當代最卓越的世界語活動家和詩人。他於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生於麥根黑姆,因為家貧,十五歲便輟學了,自一九九成為世界語者後,便籌建團體,主持講習班,苦心經營,不遺餘力。一九一九年,他創辦《進步》月刊;一九二年創辦《世界語必勝》周報——後改名《世界語報道》,宣傳鼓動,從而把德國的世界語運動推向一個新的高潮,以致對國際世界語運動產生巨大影響。為了使世界語能夠得到長足的發展,他曾不斷地同形形色色的國際語方案的推行者進行鬥爭,並發表了大量的論文和世界語文學作品。他於一九二六年創作的長詩《愛底高歌》,曾在“國際世界語十二朵花演誦會”上,榮獲“自然花朵獎”,蜚聲世界語詩壇,迄今已成為世界語文學的經典著作;一九三六年又出版詩集《走向鬥爭》。蒂奧·蓉格文筆嚴謹,極富抒情,自成一格。他終生從事世界語工作,在國際世界語運動中有著極深遠的影響。
我從一九三五年開始學世界語,繼而嚐試作一些翻譯工作,曾陸續譯過捷克的小說和詩歌(後在一九四九年結集為《捷克藝文選》,由上海光華出版社出版;一九五年又分為《捷克小說選》和《捷克詩歌選》,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在抗日戰爭中,顛沛流離,於一九四一年秋到達昆明。世界語前輩張鏡秋先生曾以《愛底高歌》原著(一九二八年再版本)相贈。我在他的鼓勵下,遂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將它譯成中文,同年八月發表在桂林司馬文森主編的《文藝生活》二卷五期,翌年,又作為牧丁主編的“海星詩叢”之一,在成都莽原出版社出版。當時我在昆明東方語專任教,與西南聯大李廣田先生時有過從。他看到此詩,頗表喜愛,並曾對譯文稍有增潤。今重訂是詩,仿佛廣田的手澤猶存。緬懷故人,不覺黯然。
八十年代初,北京國際廣播電台世界語組王玉琴女士出國訪問,在德國見到了蒂奧·蓉格這位耄耋老人。他得知《愛底高歌》已由我譯成中文,異常高興,曾以其近照一幀相贈。這一世界語傑出前輩的形象,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二年四月二十一日
(載香港《大公報》二年六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