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個老教授的人生印痕(代序)(1 / 3)

魏荒老——近些年來我慣於這樣稱呼魏荒弩(魏真)先生,要我為他的《櫪齋餘墨》集子寫跋,我自然樂於應命,當即答應。這不僅僅是出於我對自己這位亦師亦友的長輩的尊敬之情,也由於他此集內許多篇章的寫作,同我有點關係。

一九九八年五月間,魏荒老的夫人蔚卿大姐——跟他一起屢經坎坷、飽受苦難、相煦相濡整整五十載的老伴,經受長期病痛之後,終因藥物過敏去世。這對他全家來說如天塌地陷的打擊,幾乎把已至耄耋高齡的魏荒老擊倒,令他頓時陷入悲痛欲絕的深淵,一時間竟難於自拔出來!

他是在三個月之後,才在信裏向我透露這一使他哀傷至極的噩耗的。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四日他給我的信寫道:“一直沒有告訴你,怕引起你思想波動為我難過。在北京,也隻有呂劍、邵燕祥兩人知道,別人都沒有通知。……說實在的,我至今仍沉浸在悲痛中,實在解脫不了!”過了一個多月,他又在給我的一封信中說:“身體精神仍不好,我在極力地掙紮,走出不幸的陰影,但太艱苦了,一夜一夜地不能入睡!!”

讀著這些信,我心裏的確為魏荒老失去命運相依、至親至愛的老伴而難受,同時也為他久久不能從不幸的陰影、悲哀的思緒中擺脫出來而深為不安。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若任其如此哀痛下去,他的身體怎麼經受得了!

我於是一次再次給他去信,除了勸慰,就是希望他、促請他盡快提起筆來寫點什麼。我想,在舊社會經曆過失業的困苦,目睹過舊世界的黑暗和腐爛,在踏入新社會以後卻多次打入“另冊”,戰戰兢兢地過了二十多年“另類”生活的魏荒老,他的人生經曆就是一部大可回味的書。他一生中有多少親曆親與的活動可以回顧,又有多少親見親聞的人和事可以寫、值得寫呢!我在信裏對他說,將你的經曆與感受,包括有關的曆史、人物、事件、生活瑣事、讀書隨想、童少年時代回憶等等,值得寫的,都一一寫下來,少則幾十字、幾百字,多則寫上千把字都行。就請你從從容容地構思,自由自在地執筆吧。我信上又說,請將寫出的這些短文惠寄來,可發表的,我當推薦給邀我充當特約編輯或組稿的有關刊物或報紙副刊刊發。

大概我這些信起了一些作用。果然,魏荒老漸漸從沉重的悲傷心緒中解脫出來,應我的約請,開始作文了。不久,就第一次同時給我寄來了五篇短文《馬老的遺憾》、《無題》、《讀〈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如飲醇醪》與《我與葉甫圖申科》。每篇四五百字至一千多字不等。我讀後非常高興,即又給他去信說,五篇作品都寫得好,盼他一篇又一篇不斷寫下去。

我與魏荒老結識已有十六七年。他原是《隨筆》的老作者,對我的編輯工作曾給過不少支持、幫助。還為我翻譯的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父與子》作了提綱挈領的序言,予我這個晚輩以懇切的鼓勵、提攜。他還將《漢書·揚雄傳》中“默默者存”這句蘊含哲理、意味深長的名言書成小條幅贈我,勖勉我幹實事,遠浮名。在這麼多年的相互交往、了解中,我看到、感受到魏荒老是個實實在在、平易可親的長者。他為人質樸、隨和,重承諾與友情,言行如一,待人坦誠。他應允的,下了決心要做的,就一絲不苟、一往無前地去做。自寄來上述五篇文稿以後,他愈寫愈投入,意趣愈濃,三四天、五六天即成一文,有時甚至隔天就寫出千把字的文章。握筆不停,周周如此。真是匝月不多、月月多多,直至最近,他擬寫的這些總題為《櫪齋餘墨》的隨筆散文已有六十多篇,可謂成績可觀矣。

寫作,使魏荒老心有所寄,思想有所依托。這樣,就促進他終於“從悲慟的深淵”走了出來,這是最令我覺得欣慰的。

還要提及的是,近一年間魏荒老所寫的這些隨筆散文,除一部分他徑寄向他約稿的報刊發表外,有近五十篇他都在寫好後隨即寄來我處,讓我有機會成為最初的讀者。它們追溯往事、感喟人生、懷人敘事、記述友情、偶思偶感等,都貫穿、融會著作者的識見、思想和情感。其中一些文字,還浸染有作者的血淚。它們是一個作為教授、翻譯家和作家的老知識分子的經曆、見聞與所思所感的真實紀錄,盡管隻是生活中的一筆一羽、一鱗一爪,但都或多或少、或隱或顯地留有曆史時代的痕跡。

所寄我的近五十篇,幾乎都已先後在香港《大公報·大公園》或《羊城晚報·晚會》、《南方日報·海風》等報紙副刊上登載。

懷念傅鷹先生

傅鷹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物理化學家。他不僅在我國化學界有開拓獨創的卓越貢獻,而且是新中國教育戰線上的一位戰略家。他的忠貞愛國、直言敢諫、不畏強暴,特別是他的卓越的教學藝術(曾被學生譽為“既是化學大師,又是語言大師”),至今仍在燕園傳為美談,北大人永遠不會忘記他。

說來可笑,我與這位大師的結識,不是在他寓所的客廳裏,而是在“文革”北大的牛棚,是同室棚友見麵熟,不需要什麼人來引見。

傅先生個兒不高,頭發花白。他在國外待過多年,穿戴樸素得像個老仆,但言談舉止之間卻流露著濃厚的書卷氣。他的提純了的北京話,徐緩而簡潔,句句入耳,偶一回味,又頓覺幽默無窮。同室十數人中,以他的年齡為最長,無形中受到棚友們的暗暗嗬護。

牢籠一般的牛棚,時時刻刻籠罩在無邊恐怖之中。罰站、罰跪、打罵聲不絕於耳,還偶聞呻吟哭泣聲;用裹了橡皮的鏈條抽打,舉起粗大的樹根往赤背上掄。所有這些,幾乎每天都在刺激著“在押犯”們的脆弱神經,日無寧日,夜無寧夜,簡直是個人間地獄。

有一次集合“訓話”,傅先生年老動作有些遲緩。這下可惹惱了“監改”暴徒,頓時拳腳相加,把他打翻在地,又猛踏上一隻腳,同時狂嚎著:“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是不倒的……”棚友們頭雖低垂,但一切都在眼中,不免為他擔心。但傅先生一向豁達,回到室內神色不改,談笑自若。

當時他的血壓或腦血管可能就有了問題,我看他經常服用“益壽寧”。除了室內的坐探“彙報人”,他是從不回避的。即使似這等小事,倘被“監改”暴徒知道了,那又是一場不小的災禍,起碼要在晚點名時,被當眾處罰或羞辱一番。

在生活上,傅先生有時也是率性行事,不拘小節。比如,打來飯菜,他往往是先把菜湯喝完,然後再一塊塊掰著饅頭送進嘴裏,或先吃饅頭後喝菜湯。問其故,他粲然說道:“還不是一樣?!讓它們到肚裏去化合吧!”說得人暗暗發笑,但又不敢喜形於色。

從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九日至十一月四日,我與傅先生相處四個月零五天,深感他是一位學貫中西、人格高尚、通脫不羈而又和藹可親的老人,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

後來,據說他被“解放”之後,立即將發還給他的被查抄的款項捐獻給國家,用以開展科學研究。但當時駐校工宣隊卻以是“資產階級的錢”而拒收,致使報國無門的傅鷹先生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大約在“四人幫”就擒以後的一天上午,我從六院出校門回家,在舊圖書館上坡處正好與傅先生相遇。久別重逢,自然都很高興。我關切地問道:“傅先生身體好嗎?”他用手一指頭:“我前些日子得了半個半身不遂!……”說著我們都笑了,但我還是勸他認真對待,遂點頭告別,誰知這一別便成了永別,此生就再也見不著傅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