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年的盛夏,焦灼的烈日恰如其分得將天津城一分為兩個世界。像孤魂野鬼一樣遊蕩進各國租界的硝煙轉眼就被這日頭逼得無處遁形。而租界外的世界,腥風把人間的鬼泣浩浩蕩蕩得送進每一個街頭巷尾。不分晝夜,不眠不休。
陳喬納的車子打了一個急轉彎後,將車斜斜得停在了一塊空地上。他迅速下車檢查了一下汽車尾部。上麵一共三個彈孔。從彈孔的方位和形狀上判斷,這是從低於汽車的地方射入的。射擊人的位置應該在地上,照理很容易就可以射爆輪胎,除非這個人槍法奇差或者是故意射偏。
憑著一個年輕人,一個聰明的外科醫生敏銳的直覺,他決定把車開回去。
隻短短十五分鍾,來時的路已經麵目全非。陳喬納苦笑,日軍若將毀城的效率用在填海上,說不定地球的版圖都被他們改了。哪還用得著打別人地盤的主意。
他從一旁的藥箱裏麵拿出了美國護照和國際紅十字會的通行文件。然後輕輕推開那把早已架在脖子上的刺刀,把材料遞了過去。上來盤查的日本士兵一看就是日本人裏的文盲。不過好在他還認識紅十字會的標誌,不敢冒然行動。
陳喬納那份本來很幹淨的文件在他手裏顛來倒去一陣過後變得皺巴巴的,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私は中國人ではない,アメリカ人です。”(我不是中國人,是美國人。)大學裏學的日語又派上用場了,嗬嗬。
日本士兵半信半疑,就朝不遠處的同伴招招手,隨即走過來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長著一張讓人看過就忘記的臉。
陳喬納告訴他說自己是來查看有沒有受傷人員的。
那人看過文件後,禮貌地用中文說:“傷員?有。你是醫生?車子靠邊停,跟我過來。”
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陳喬納幾乎是被強行拉下車子的。日本兵順帶著把他的醫藥箱也一齊提了下來。
他被帶到了一具屍體麵前,確切的說是一堆人形肉泥麵前。隻剩下頭部和雙手還算完好的。那人左手食指勾著一把左輪手槍。右手僵硬得蓋住自己的眼睛,就像活著的人不願意相信某個事實的時候作出的反應。他的手掌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是他的手指卻異常的纖長,形如枯樹枝。雖然陳喬納是一個外科醫生,但他每天操作的都是正常的局部切口。這樣大麵積的人體組織以如此不規則的形象展現在他麵前時,他的胃很快就起了反應。
“陳先生,這是一個小偷。他偷了我們一點東西,東西在他手裏,請你小心割開他的雙手讓我們看看。記住,要格外小心。
陳喬納心想,這群變態。都已經把人家弄成這副樣子了,還在這裏惺惺作態。而且什麼人會偷了東西藏在自己的手裏,手的裏麵。不過為了一個死人拒絕日本人的要求有些傻。
“好,麻煩你們把他下身遮蓋起來。”
說完他立刻就後悔了。
因為馬上就有人拿來了一把鏟子,像是鏟泥一樣的將一坨又一坨的屍肉鏟到了一邊的土壕裏。現在就隻剩下了那人的頭和雙手。
上帝,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當醫生,陳喬納苦笑。他俯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屍體的左手,已經相當僵硬了。他用巧勁扳開他緊扣在手槍上的手指,把手槍抽了出來。
一個清瘦的日本士兵眼疾手快,已經把手槍槍了過去。“喀喀卡”,他轉了一下彈巢,從裏麵掉出來了三顆子彈。
三顆子彈?有沒有這麼巧。那把左輪手槍有六個彈巢,也就是說之前已經射出了三顆。陳喬納隱隱覺得有些什麼,他重新審視了這人的麵孔。像湖麵的漣漪一樣蕩漾開去的嘴角,和粗糙黝黑的皮膚看來,這人至少有四十歲了。他的身體不見了,不好判斷他的身份。但是有兩點可以確認。第一,這個人絕對不是小偷。日本人的理由編的太目中無人。第二,這個人非常有可能是剛才朝自己汽車開槍的人。不能確定的是,這人是誰?是敵是友?什麼東西那麼重要要藏在身體裏?陳喬納現在有點興奮,他是一個什麼都不怕隻怕日子過得太平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