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7時,當蕭澗秋拿起小皮箱將離開學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氣喘地說:“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無論如何,今天不要去,再過幾天我當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們回家之後,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來。你知道,她對我表示非常不滿意,她說我對朋友沒有真心,我被她罵的無法可想。現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蕭澗秋冷冷的說一句:“箭在弦上。”
“母親底意思,”慕侃接著說,“也以為不對。她也說沒有聽到過一個人病剛好了一天,就遠遠地跑去旅行的。”
蕭又微笑問:“你們底意思預備我不回來的麼?”
慕侃更著急地:“什麼話?老友!”
“那麼現在已7點鍾,我不能再遲疑一刻了。到碼頭還有十裏路,輪船是8點鍾開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頭,無法可想的說:“再商量一下。”
“還商量什麼呢!商量到12點鍾,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邊一位年紀較老的教師說:“陶先生,讓蕭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經過西村這次事件,不到外邊去舒散幾天,老在這裏,心是苦悶的。”
蕭澗秋笑說:“終究有幫助我的人。否則個個象你們兄妹的圍起來,我真被你們急死。那麼,再會罷!”
說著,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讓我送你到碼頭罷。”慕侃在後麵叫。
他回過頭來:“你還是多教一點鍾學生的功課,這比跑20裏路好的多了。”
於是他就掉頭不顧地向前麵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風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陽照著頭頂,還有一縷縷的微風吹來,但他卻感不出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來時的心境,這時隻剩得一種淒涼。農夫們荷鋤地陸續到田野來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後還是做一個農夫去。
當他轉過一所村子的時候,他看見前麵有一位年輕婦人,抱著一位孩子向他走來。他恍惚以為寡婦的母子複活了,他怔忡地站著向她們一看,她們也慢慢的低著頭細語的從他身邊走過,模樣同采蓮底母親很相似,甚至所有臉上的愁思也同量。這時他呆著想:“莫非這樣的婦人與孩子在這個國土內很多麼?救救婦人與孩子!”
一邊,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錨的一刻。他一腳跳進艙,船就離開埠頭了。他對著岸氣喘的叫:“別了!愛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們!”
他獨自走進一間房艙內。
這船並不是他來時所趁的那小輪船,是較大的,要駛出海麵,最少要有四小時才得到女佛山。船內乘客並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燒香的。
陶慕侃到第3天,就等待朋友回來。可是第3天底光陰是一刻一刻過去了,終不見有朋友回來的消息。他心裏非常急,晚間到家,采蓮又在陶嵐底身邊哭望她底蕭伯伯為什麼還不回來。女孩簡直不懂事地叫:“蕭伯伯也死了麼?從此不回來了麼?”
陶嵐底母親也奇怪。可是大家說:“看明天罷,明天他一定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3時,仍不見有蕭澗秋底影子,卻從郵差送到一封掛號信,發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後寺蕭澗秋緘”。
陶慕侃吃了一驚,趕快拆開。他還想或者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裏了;他是決不會做和尚的。一邊就抽出一大疊信紙,兩眼似噴出火焰來地急忙讀下去。可是已經過去而無法挽回的動作,使這位誠實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內容是這樣的——
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這裏有兩天了。是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過。這裏實在是一塊好地方——另一個世界,寄托另一種人生的。不過我,也不過算是“跑過”就是,並不怎樣使我依戀。
你是熟悉這裏底風景的。所以我對於海潮,岩石,都不說了。我隻向你直陳我這次不回芙蓉鎮的理由。
我從一腳踏到你們這地土,好象魔鬼引誘一樣,會立刻同情於那位自殺的青年寡婦底命運。究竟為什麼要同情她們呢?我自己是一些不了然的。但社會是喜歡熱鬧的,喜歡用某一種的生毛的手來探摸人類底內在的心的。因此我們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創傷,盡有盡多了。實在呢,我倒還會排遣的。我常以人們底無理的毀謗與妒忌為榮;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當社會底語言是怎麼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婦人又慷慨自殺,——我心將要怎樣呢,而且她為什麼死?老友,你知道麼?她為愛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