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對我所有的過去的所作所為並不感到羞愧,也毫無歉疚之心。那麼,我若能重新過此生,我還會像我以前的所作所為那樣去做。”
問:你和戴乃迭“文革”中被捕是在哪一年?
楊:一九六八年“五一”前夕。那一年開春以後,江青提出來:有很多我們過去沒有發現、現在知道了的人可能是潛伏的特務,這些人都是外國派來的特務,許多是解放前就到大陸來潛伏的。所以,不要看解放以前來的外國人都是好人,也真有好的,可是有很多是那時候帝國主義派來的特務。自從她說了這個話以後,就開始抓了一些早一點來中國的外國人。
問:你們那時候在北京住在外事局的大院裏?
楊:住在百萬莊的院子裏。那天晚上,我們倆開了一瓶白酒正在喝悶酒,那瓶白酒喝了一小半,她困了就去睡覺了。十一點多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喝酒,突然,敲門了,我們單位的一個辦事員就來了,辦公廳的一個年輕人,他來了要我跟他一塊出去。前幾天他已經找過我好幾次,就是要我揭發《中國文學》裏的一個編輯,要我提供一些材料,他們想把那個人打成反革命。他要我跟他到辦公室去,我想還是這樣的事情吧。我穿了個大而無當的拖鞋,踢踢噠噠的,也沒換皮鞋,我就和他一塊出去了。他把我帶到《中國文學》的辦公室,一進去屋子,裏麵漆黑,隻有一個台燈,電燈也沒有開,一屋子人黑壓壓的,我也看不清都是誰。後來旁邊出現了幾個解放軍,解放軍就抓住我的手,怕我反抗,就問你叫什麼名字,我說楊憲益;你多大歲數,我回答多大歲數。
問:當時多大歲數?
楊:一九六八年我五十歲。問我哪裏人,我說完以後,他們果然臉變了,把我手抓緊了。他們挺緊張地說,現在奉北京市軍管會的命令,將你逮捕,然後就打了手銬。我後來才看清,屋子裏麵站了一大堆人,有的是我們《中國文學》裏的一些年輕幹部,有的是解放軍。然後,給我一張紙讓我簽字:“我同意檢查我的東西。”以此作為法律的依據吧,就可以到我家搜查我的東西。然後,他們彼此看了一下,看我也沒有抵抗的意思,說還有什麼事。我當時唯一的遺憾是酒,那天晚上還沒有喝夠,還剩了大半瓶白酒沒喝完。還有穿那雙拖鞋,我早知道要把我帶走的話,我就穿上皮鞋了。結果我踢踢噠噠穿了一雙很大的拖鞋,就把我弄上一輛吉普車,摁下腦袋說低頭不許看。我從燈光方向看,是向西單方向走,宣武門還往南,那一帶地方叫陶然亭。我從來沒到陶然亭那邊玩過,從方向看我知道向陶然亭那方麵走,到了自新路白紙坊那兒,前麵有個大鐵門,鐵門是電動的沒有人,我們去了,大概通知了一下,門就開了,我們就進去了。
問:戴乃迭是在你同一天抓的,還是過後抓的?
楊:當天晚上,把我抓上車不到半小時,另外個車就把她帶走了。
問:車上就你一個人嗎?抓就抓你一個人嗎?
楊:我一個人,還有兩個兵。抓就抓我一個人。那個時候去了先到一個房間裏,把身上可以自殺的、殺人的一些危險東西都要去掉,把皮帶、鞋帶拿掉,我鞋帶沒有,但褲帶必須拿掉。我這個人的褲子是靠皮帶的,沒有皮帶褲子總是用手扶著,不過,他們也不管那個,隻是把皮帶卸掉,東西都收了給我放在一個地方。然後,他們就讓我到一個地方,他們把那個地方叫八角樓,是一個建築,鬱風寫過一篇文章,也談過這個八角樓。八角樓是監獄裏麵的一個主樓,它分成八個樓角,中間有一個瞭望台,大概有機關槍,表示要有人逃跑的話,上麵可以注意到,有三四層吧。帶我上了樓,到了一個房間裏。那是抓人抓得很凶的時候,所以,我們那個牢房裏抓的人已經擠不下了,預備要把人弄走,但是那天晚上那些人還沒有弄走,房間裏相對的兩個炕擠滿了人,其實,炕上隻能躺十幾個人,那天晚上躺了二十六個人。一個靠一個,和沙丁魚罐頭一樣很擠了,雖然那麼擠,監管人員又讓他們往裏麵挪了一點地方,我就在夾縫中間躺下。因為已經晚了,他們大概是晚上九點一定要關燈睡覺的。已經快十二點把我抓進去了,擠在那兒睡覺,大便小便有一個大鐵桶子,我就躺下睡覺了,也沒有被子,我穿著破棉襖,旁邊的兩個老頭子看著我醉醺醺的樣子,我一躺下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旁邊的人說,你晚上在街上鬧事了,喝多了吧?我說,沒有。那幹什麼把你抓起來?我說,我也鬧不清。他以為我喝醉酒了在外麵鬧事。你喝的什麼酒呀,那麼香,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