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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擦亮,鎮長被兵隊長叫醒,劈麵一個消息,酒勁飛散。
黑衣軍七千兵馬已兵臨城下。
說來就來了?說來就來了!鎮長起身更衣,慌亂中嘮叨了二十多遍同樣的話,每嘮叨一回,兵隊長都點一次頭,出了門還在點,以至於驚慌失措的路人以為他在向誰打招呼。鎮長心懷忐忑,跟隨兵隊長沿著靖鎮的高牆朝門樓疾走。
一爿爿店鋪門板緊閉,到處是守城兵混亂的身影。幾個兵正為沒吃上早飯罵大街。鎮長停下腳步,好像是頭一次留意到這些粗野的兵。他們的軍服是青灰色的,破舊不堪,被磨礪得幾乎看不出圖案的帽徽輪廓模糊、顏色暗淡。那些裝備簡陋得令人生疑,數十支生鏽的廣西條子和快利步槍,配以熟鐵大刀,刃部翻卷,能趕上木鋸。一個兵吃力地拉動快利槍栓,發現口徑和領取的子彈不通用。這種八毫米的子彈已經沒有了,意味著十幾支槍成了擺設。
真他媽的不吉利!兵隊長罵了一句,從兜裏抓出一把七點九二子彈,總共十四顆,數花生米似的分給幾支廣西條子。鎮長看著,心裏發毛,於是摸了摸懷裏的信,慶幸它還在。兵隊長隨鎮長登上城樓,聽到煙雨朦朧的遠方鼓聲隆隆,不禁打了寒戰。
下雨了,鎮長感到一絲欣慰,認為這削弱了黑衣軍攻城的勢頭。昨天,信使帶回一封黑衣軍司令遊克文的親筆信,或許稱之為索要軍餉糧食的清單更為準確。信上稱,若不答應條件,黑衣軍即刻攻城。鎮長掂量著薄薄的一頁紙,暗自想,隻有答應,因為守城軍的主力已經開拔到平原城,無論如何趕不回來了。
城樓上,兵隊長端著瞭望筒,看了又看。“我的娘啊……”他重複了七八次,似乎念叨的次數越多越有安全感。
鎮長表情肅穆,接過瞭望筒,獨眼望去。
城外,蜿蜒的幹河床裏,黑壓壓一大片士兵身著黑色軍服,持長槍、背大刀,正在整隊。
鎮長知曉,黑衣軍的裝備也好不到哪去,這支部隊可能是靖國軍序列中武器配置最差的,大刀騎兵隊仍是其中的主攻力量。但這支武裝的名聲不可小覷。鎮長更清楚,遊克文乃土匪出身,以凶狠著稱。民國二十四年,他率部脫離靖國軍後,自封司令,連連拔城奪寨,銳不可當。去年林州淪陷,五百守城兵被他俘獲,竟被悉數斬首,風聲傳出,令周邊城鎮不寒而栗。
“守得住?”鎮長放下瞭望筒,悄聲問兵隊長。
兵隊長下意識搖擺著腦袋,那姿勢更像哆嗦。
鎮長明白了,於是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麼。
兵隊長眨眨眼,立即領會,指著一個兵命令道:“脫衣服。”
士兵領悟更快,刷地脫去軍裝,再脫下白色坎肩。
“掛上,開城門。”兵隊長吩咐。
“開門?”衰老的聲音來自鎮長身後。長老撐著油布傘,麵色蒼白,正疑惑地看著士兵把白坎肩係在竹竿上。“這豈不是引狼入室?”他瞪著鎮長和兵隊長,渾身哆嗦,跺跺腳。
鎮長解釋道:“遊克文已回信答應我,隻要不抵抗、出足軍餉,一切都好商量。”
“何不把錢糧送出城?”長老問。
“答應的條件裏包括官兵進城,休整三天……”鎮長伸出三個彎曲的手指頭,銳氣全無。
長老打斷他說:“老魚城比咱靖鎮富裕,且無險可守,他黑衣軍偏偏要繞過去,卻要進駐這裏,豈不居心叵測?”
鎮長緊鎖眉頭,沒琢磨明白。
一個十五歲大小的男孩從身邊溜過,屁股上的大補丁格外醒目。他的鍋蓋頭被雨水打濕,亂糟糟的像一捧荒草。
“石多哥吧那是?”鎮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定睛望去。
叫石多哥的男孩沒理他,自顧自跑到城樓的一角,朝城下探腦袋,像觀望趕集的人潮。
“喊你沒聽見?”鎮長厲聲道。
“大家都看,還不興我看?”石多哥反駁。
“你看個屁!”鎮長過去,擰著他的耳朵,“這都啥時候了,你不在家待著?別惹我告訴石老蔫,大耳光扇你!”
石多哥聽到爹的名字,頓時泄了底氣,撒腿跑下台階,悻悻離開。
一麵白坎肩升到杆子頂端,正好趕上風,像極了免戰的旗幟。
幾個兵抬起沉重的門閂,城門開了一半。
這時守城軍的信使飛馬回城,從濕漉漉的皮囊裏抽出十萬火急密函。鎮長抖開信,一目十行,頓時滿眼放光。“援兵已在路上!我們隻需與黑衣軍周旋三日,即可退敵。”他興奮地抖動著信紙。
長老大喜,疾呼士兵快關城門。
城外,黑衣軍一側,親兵趙二毛子湊近遊克文的營帳,興奮地報告:“司令,靖鎮城掛白旗啦!但我瞧得細,是件白坎子……”
營帳裏沒回音。
被淋成落湯雞似的黑衣兵們伸長了脖子往城樓上看,竊喜此仗不戰而勝,悄聲議論著城內的土特產,為燒酒是包穀釀的還是土豆釀的爭論起來。
趙二毛子見帳篷裏沒反應,探頭進去又縮回來。
帳內,遊克文正對著一麵小鏡子發呆,聽到外麵的動靜,便端正地戴上黑色軍帽鑽出來,瞟了一眼城樓上的白旗,見城門遲遲未開,麵色陰沉地掏出懷表掃了一眼吩咐道:“發射信箭,限十分鍾開門。”
一支捆綁著最後通牒的響箭劃破雨空飛向城樓。
一袋煙的工夫過去,靖鎮大門依然緊閉。
遊克文麵色鐵青地揣起懷表,對等候發令的軍官們吐出一聲:“幹。”那低沉的聲音像是引燃了炸藥,軍官們像喝了雞血,吼叫著發出號令。
幾千支刺刀上槍,刹那間金屬的摩擦聲響成一片。荊棘樹叢中,十幾匹馬在士兵狠力地抽打下,嘶鳴著在泥土裏蹬踹,拉出五輛巨大的弩車。幾十名赤膊的壯漢攪動滑輪繩索,四米寬的大弓在哢哢作響中合成半月,鐵頭標槍捆綁著炸藥筒被推進發射槽中。傳令兵嘶啞的喉嚨發出點火號令,火撚被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