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頓時一齊鼓掌,紛紛叫道:“請先生示範!”
“是永瓊七哥兒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過《紅樓夢》?”永瓊是愉恪郡王允的孫子,已經襲了車騎將軍爵位,愉恪郡王沒有在朝辦差,除了從幸隨駕,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規蹈矩的王爺,居然連孫子都知道了《紅樓夢》,曹雪芹一則心慰,一則又頗不安,遂笑道:“我也沒見過這部書,這就難辦了。”小永瓊道:“如今誰家沒有本《石頭記》?先生沒聽說,士大夫家無《紅樓夢》,降品一級?”學生們又起哄,吵叫:“先生哄我們,請先生畫!”
正熱鬧得不堪,隔牆南塾屋裏也是一片吵鬧,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響,還夾著稀裏嘩啦碗破硯砸的聲響,幾個學生又哭又鬧又吵又打,聽不清個頭緒,滿院都驚動了,便聽明禮堂那邊有人吆吆喝喝出來,卻是宗學副總管劉羽清,用手絹抹著紅紅的大鼻子,邁著方步到南塾屋門口,問:“葛效信,你怎麼了,爺們這麼鬧,你也不管管!”此時各塾屋裏的“爺”們早聽有熱鬧,老師們哪裏約束得住?一窩蜂歡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戰呂布!”雪芹隨著學生們出來看,聽葛效信解說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為《紅樓夢》的事惹出一場大打出手。
事情是從怡親王世孫永琅引起的。他從家中偷了王府《石頭記》抄本,上課時兩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的二兒子弘春瞧見,又央求著借過來看,永琅心軟就借了。弘春還沒看完,貝子弘又借,卻又被懿親王的世孫永硬借了去。永父祖雖然勢力平常,但他本人卻是當今天子乾隆的親生第四子。因懿王無後,過門兼祧的,弘、弘春都是在雍正手裏犯過被黜的宗親近枝,如何敢違拗這位天子骨肉?隻好借了,待歸還時,永琅一翻書,少了兩頁,追問時三人互相推諉。弘、弘春兩個“叔叔”惹不起兩個侄子,在下頭互相埋怨,已經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虧,乘著葛效信教字兒不備,一硯台飛向弘,卻砸翻了永的茶碗,永料是永琅支使人報撕書之恨,當堂起身指著罵:“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過祧怡王來的孫子,從小驕縱慣了,回口就說:“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書,還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亂倫!打他個亂倫的種!”……於是一堂書法課頓時打成一團。
劉大鼻子聽明白了,掂量掂量四個學生,自己一個也惹不起。因將火衝向葛效信:“還是你這老師不地道。師道尊嚴,你但體尊自重些,何至於爺們就鬧得這樣?”罵得葛效信垂首不語。曹雪芹在旁看不過。在旁說道:“劉總席說話這麼沒分曉,這幹葛老師什麼事?學生們年歲小,鬧氣是尋常事,不管哪個爺,也都有理管著,該教訓還得教訓,不然,要這宗學幹什麼?”
“曹你老實著點!”劉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祿王爺門人介紹來的,也不敢過分斥責,雪芹一開口他便揀到了軟的,立時瞪起牛蛋眼橫聲兒說道:“就是你沒上沒下不講師道,慣得爺們都不聽老師的。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敦老二、敦老三撐腰子麼?”又問葛效信,“葛老師,你說,曹上回在你跟前,都說了我什麼話?”眾人一聽又出了新題目,都把眼來看葛效信,聽葛效信說道:“曹芹圃說,說……你是勢利眼,管不好這宗學……”
這下子炸了窩,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腳,興高采烈地喊叫:
“嗷嗷——勢利眼!葛效信也是勢利眼、王八蛋、混賬、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當場反戈,氣得臉色雪白,傲然看著天上一重又一重壓上來的秋雲,許久才咬牙道:“渾濁!”劉羽清被學生們臊得滿臉通紅,卻隻衝雪芹吼道:
“渾?嫌渾回你白家疃糊風箏去!”
“糊風箏!”雪芹冷冷微笑道,“無論在哪裏,做什麼營生,也比這地方幹淨!”說罷一拂袖出了二門。
森涼的風從照壁後回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黃昏一樣的天穹,灑落幾點冷得透骨的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