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3)

還是一個中秋圓月夜,武安城丐幫弟兄們齊聚在西山關帝廟裏喜慶中秋節。大殿內燈火通明,殿堂中央一壇老酒,眾乞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十幾個大碗在百十人中間遞轉。你一口,他一口……

我三叔麻天成高高端坐在香案上,麵前一盆一盤:盆裏一隻狗腿,盤裏一顆豬頭,大碗酒喝得正興起。

人群中,小乞李三正手舞足蹈被罰酒,講故事:

一個公差,押一個犯罪的和尚,晚上住在一家旅館。和尚用酒把公差灌醉,然後把公差的頭發剔得光光的,自己逃走了。

公差酒醒後,發現和尚沒有了,急得連連敲頭,發覺自己的頭變成光禿禿的和尚頭,大聲叫:和尚倒是在這裏,我逃到哪裏去了……

麻爺聽罷,哈哈長笑,忽然暈厥,倒在案上。

大殿裏呼聲一片,哭成一團。哭叫聲竟然弄不醒暈厥的乞王麻爺。

老乞吳伯說:“世上有千般死,嚼著大肉,喝著美酒,聽著天下奇聞,陶然大樂而死者,乃萬一,為人之終,大幸也。”

我三叔麻天成出殯儀式是在三天後舉行的,那天,茫茫大霧,天地皓白,百多名丐幫兄弟一身縞素,站立兩旁,把我三叔裝殮入棺。泊安學堂的八十名孩子齊齊跪在乞王靈柩前。人們看到,乞王躺在木棺裏,臉上依然笑著,他活得痛快,死了也快活。

此時,四個響器班子奏起哀樂,那縈繞在晨霧中哀鳴的曲調,人們聽起來竟透著幾分英烈。

吳伯,八旬老身仍健,他要統領這支送喪隊伍,行走八十裏,把一代乞王送回故裏安葬。吳伯一聲“起靈”,二十四肩扛的八寸厚的紫漆柏木棺穩穩升起。吳伯又一聲“走靈”,柏木棺緩緩抬下山去。

這天,武安各行各業幾為停市,路祭送靈者無數,街衢多處堵塞。正午時分,隊伍才拐出武安縣城,在城邊,“仙客酒店”的女掌櫃,一身素裝,抬出一壇老酒。一碗一碗地潑灑在麻爺棺前,竟流淌成一條酒河。

長長的送喪隊伍浩浩蕩蕩走上官道,這時候,吳伯忽然覺得響器班子的吹奏的哀怨曲調不妥,就上前止住,說:“我天成賢侄一生俠肝義膽,英氣豪壯,我們怎能用這般悲愴的哀樂送他呢?改奏‘霸王劍’、‘烏江潮’。”

響器班子換了曲調,一曲激昂雄渾的嗩呐聲倏然在人們頭頂上嘯鳴。抬巨大棺槨的二十四個漢子腳下生風,整個喪隊就舞出一股雄姿來,如浩蕩凱旋的軍陣,一路雄風通向紫河鎮,麻家祖塋地。

午後酉時,一代乞王的靈柩抬到麻家祖塋地,就要安葬。我八十一歲的爺爺麻滿囤拄杖站在祖塋地,拒絕兒子麻天成的屍骨葬入塋地。送喪的隊伍白花花地跪下一片,哭求老人家答應乞王入土為安。

我爺爺一臉冷傲,毫不動容。

我三叔麻天成最後隻好安葬在鎮東亂葬崗裏,一處向陽坡上,墳前立一白石墓碑,碑文寫道:

麻公諱天成,字高陽。武安縣紫河鎮人,為武安乞王。甘於淡泊,布衣終身,享年四十又二。麻公行俠仗義,雄武豪勇,不羨福奉,不懼權貴,英烈剛毅,逍遙灑脫,光明磊落,實為世人一明鏡也。

安葬完畢,時已黃昏,如泣的夕陽映出滿山坡的血紅,又一股紫色霧靄從山穀中氤氳升騰,恍若仙境。高大的墓碑在紫氣紅雲中聳立雲端,亦如乞王麻天成豪勇的為人磊磊光明。

第二年春天,武安縣城全境解放,七月,政府的土改工作隊進駐紫河鎮。麻家被劃為大地主,全家人掃地出門。八十二歲的我爺爺,老地主麻滿囤,氣、惱、愁、怨,鬱鬱而死。眾多親朋家人,無一人憑吊哀號。由我的幾位叔伯匆匆安葬,墓前無一寸碑石,無一張燒紙。

家有千頃良田的爺爺麻滿囤,一生貧寒也。

叩安天下父母

這一夜,他在監舍裏徹夜難眠。

他被捕前是榆林縣的縣委書記,他從一個縣裏的農場場長步入仕途,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身後流下一路閃光的足跡,異常順利地走到縣委書記的位置上。隻可惜,這位全省最年輕的縣委書記經不住金錢和美女的誘惑,貪汙受賄,包庇縱容不法奸商,東窗事發,鋃鐺入獄,美好的前程毀於一旦。在長達半年的審案日子裏,他蜷縮在狹小的監舍裏回憶往事,自責悔恨,腸子都悔青了。

三天前,他的終審判決書下來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幾天以後他就被押往青海一個勞改農場,在那裏漫長的歲月裏用勞動和汗水洗濯身上的罪惡和恥辱。

他是個明白人,所以一入獄就積極配合紀檢委、檢察院和法院,很快就弄清了自己的所有違紀犯法的事實,在這期間也認真讀了不少有關法律方麵的書刊,他知道他犯的還不是死罪,判他二十年,量刑適當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接到判決書後美美地吃了一頓飯,也踏踏實實地連續睡了幾個晚上。

這一夜他失眠,是因為明天他的家人來探監。這是入獄以來家人第一次來看望他,也是為他這一次苦難的遠行送行。不知在什麼時候外邊起風了,嗚嗚的北風從鐵窗外吹進來,監舍裏更冷了,他拽過毛毯裹在身上,蜷曲在床上心裏想:明天是誰來看我呢?妻子荷月?不,她不會來的,自己傷透了她的心。自從他和那個奸商的妹妹,一個叫香菲的妖豔女人有了來往後,他就嫌自己的妻子醜,說她沒情調不浪漫,把他們從同學到同事再發展成為夫妻的多年感情拋到九霄雲外……

鐵窗外邊的風刮得更厲了,吹得樓簷下的電線吱吱響。

那麼,明天來看我的是母親?

母親是偉大的,沒有母親就沒有他,也就沒有他那一段令人自豪和驕敖的時光。母親是苦命人,她二十八歲那年,父親在一次修防洪大壩時被一方坍塌的巨石砸死了。母親不想使自己的孩子受半點委屈,受盡了千辛萬苦硬是不嫁人。他是個懂事的孩子,在七八歲的時候就幫助母親汲水拾薪,養鴨牧鵝,早早地肩負起家庭的一份責任。再稍大些後他就春天幫耕,夏天幫鋤,秋天幫收,已頂起家庭的半邊天。他學習也十分用功,學習成績一路領先,在中考時以全縣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入市重點高中。母親高興,可母親也愁啊,一個寡婦怎能拿得出這三年高額的學雜費和食宿費呀。終於有一天,母親去敲響了村裏最老實最厚道,年齡也與她不甚般配的老光棍田富的家門:田富哥,咱在一起過日子吧,隻要你答應一條,供我孩子讀書,別的我都依你……

田富愣怔了半天,眼裏盈滿了淚水說:行,行,行呢,讓孩子好好念書,孩子念到哪兒咱就供他到哪兒。

當天,母親就把田富的一卷破舊被褥背回家裏,晚上炒了幾個菜請左鄰右舍喝了一頓酒。第二天母親就送他到城裏上學。為了他,母親受了多大的委屈呀!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僅僅七年功夫,母親的腰駝了,頭發也白了一半。那時母親為他操碎了心吃盡了苦,如今他一出事,母親又傷透了心氣出了病,現在他都不知道母親病得怎麼樣?母親能來看他嗎!

外邊下雨了,淅淅瀝瀝的,他感到身上涼涼的,臉上又濕濕的一片。

明天,會不會是兒子來看我呢?

兒子今年十四歲了,和他小時候一樣聰明好學,去年小學升初中幾門課都考了滿分。他就把兒子帶到縣城安排在最好的學校最好的班級讀書。沒想到剛剛一年他就出事了。那天,公安局來人拘捕他,兒子就在跟前,兒子嚇得哭了。他當時就想:他完了,兒子也完了,他毀了自己,更毀了兒子啊……進來後一次縣紀檢委的幹部來找他核實一個問題,臨走時他悄悄問那位幹部,兒子怎麼樣了?母親和家裏怎麼樣了?那個幹部告訴他:他被帶走的第二天,孩子就被他媽媽接回鄉下了,孩子的奶奶病了一段時間,現在好多了……他多麼想在明天能見到兒子啊!

這時一聲雷響,一道閃映出了他的一臉慘白。

此使此刻,他也十分想念繼父——田富老漢,他明天能來嗎?

繼父田富進入他們家,他是極不情願的卻又無奈。他們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從來沒叫過一 聲爹,實在該叫一聲的時候也隻是淡淡地稱一聲大爺。老漢一把鞭子搖起搖落一年四季的陽婆,整整供他讀了七年書。工作以後娶妻安家也幫他不少忙。老漢像一棵旱地的苦楝樹越來越朽蔫,而他像一株陽光下的白楊越來越挺拔。前年老漢大病,母親幾次捎來信叫他把繼父接到縣醫院看一看,他都沒有放在心上,借故工作太忙一拖再拖,最後還是母親和妻子用小平車推著送老漢到鄉衛生所,治了一個多月才救了老漢一條命。這事他一想起來就覺得很對不住老人,特別是被關進來後細細地反思,他何止對不住老人?簡直是喪盡天良啊!

鐵窗外又一次雷鳴閃電,電光照射下的他一臉淚花。

喪盡天良,喪盡天良……他喃喃地念叨著,耳朵聽著外邊的風雨聲漸輕漸弱,他慢慢地睡著了。

第二天,剛剛吃過早飯他就被叫到接待室,透著玻璃隔窗他看到一張蒼老激動的麵孔。來人是繼父田富,老人有些緊張和慌亂地坐在外邊,看見他拿起裏邊的電話也哆嗦著手拿起麵前的電話,叫了一聲他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