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揮舞著胳膊,在屋頂上跳起來,落下去,幾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無論她怎麼鬧,怎麼喊,怎麼揮舞胳膊,姬野都沒有說話。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裏映著星光。
羽然最後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默默地相對,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羽然有種要哭的衝動。
姬野沒有再提過那次的窘迫,而後二十年過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閣的臨風處宴飲,對“燮初八柱國”之一的謝太傅說了這段往事。
帝王端著杯盞眺望遠處,“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麼東西隻屬於我,而不屬於昌夜。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將,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會和我站在一起,那麼漫天諸神也未必都隻眷顧昌夜,我要這天下屬於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的馬後。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馬後!”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著說:“這話可以流傳下去麼?”
帝王微笑,“太傅怎麼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點頭,“既然是這樣難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為我筆錄,就在青史上傳下去。”
謝太傅辭世的時候,這段筆錄公諸於世。史官錄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時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閱稿後勃然作色,三個月裏斬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長史依舊把這段話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愛卿不怕死麼?”敬德王問長史。
“是非公論,史官隻取真實而載錄,”長史道,“先帝和陛下是親兄弟,先帝是什麼樣的人,陛下比臣子們更清楚,這段話的真偽陛下心裏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筆如刻金鐵,不漏言,不妄語,世代家風,不能毀在臣手裏。臣不改,陛下殺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虛砍一記,而後負手離去。最後這段話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陳列在古鏡宮的書架上。
“他的餘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後,敬德帝對那個史官說,“你們沒有錯,這話是他特意留給我聽的。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憤怒不甘,冷眼對人,可是誰會知道,這樣的人最終可以一統天下呢?”
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所以無人看見他眼底的孤獨。
此時此刻,遙遠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騎軍打著豹子的旗幟迤邐前進。
一泓圓月在旗幟間隱現,十歲的少年揭開車上擋風的皮簾子,默默地看著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來搶著合上了簾子,“世子啊,天氣還涼,你身體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氣吹到了。”
“不會的,”少年笑笑,他的臉色蒼白,“原來東陸的月亮,和我們草原的,是一樣的。真的是一樣的呢。”
女奴陪著笑,“唉,月亮還能不一樣?盤韃天神隻造了一個月亮給我們啊。”
“一樣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說,“這樣就能和阿爸阿媽,永遠都看一樣的月亮。”
車輪碾壓地麵的吱呀吱呀聲吞掉了他的話,驛路煙塵,命運中的第三個人正踏著千裏的長路,從草原之國去向下唐的南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