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一)
記錄·質感
詩歌的力量——讀李瑛給雷抒雁的信有感
高深
八十三歲老詩人李瑛給雷抒雁的長信,也喚起了我的一些記憶。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中國詩壇風起雲湧,像鳥兒突然從籠子裏飛了出來,放飛在藍天白雲之間,那種“解放”了的感覺,那種“自由寫作”的興奮,是局外人和後來者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
記得當年,李瑛與雷抒雁都有裏程碑似的詩作問世。李瑛的《一月的哀思》,牽動了全國各族人民對周恩來總理的追思與懷念。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震撼了沉悶已久的詩壇,給了人們耳目一新的欣悅,詩壇出現了久違了的轟動效應。
那是1979年盛夏的一天,我正在同事李震傑家裏聊天,電視開著,但並沒注意播放的內容。突然電視裏傳出來:“下麵請聽詩朗誦《小草在歌唱》,作者雷抒雁,朗誦者瞿弦和。”我和老李同時打住了話題,一起轉向電視熒屏。李震傑是《寧夏日報》文藝部的詩歌編輯,“文革”時同我一起在“五七”幹校養雞,算是“五七戰友”。老李是資深編輯,早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就同歐外鷗等詩人在廣西辦過《詩刊》。他做過雷抒雁的責編,很欣賞這位軍旅詩人的才華。有一次他非常認真地對我說:“未來的中國詩壇,有一把金交椅,將屬於雷抒雁。”我對此也深信不疑。所以當我們正興致勃勃談天的時候,卻同時被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所吸引。
風說:忘記她吧!/我已用塵土,/把罪惡埋葬!/雨說:忘記她吧!/我已用淚水,/把恥辱洗光……//我們有八億人民,/我們有三千萬黨員,/七尺漢子,/偉岸得像鬆林一樣,/可是,當風暴襲來的時候,/卻是她,衝在前邊,/挺起柔嫩的肩膀,/肩起民族大廈的棟梁!
我和老李都摒住呼吸,凝神靜聽。不是嗎,曾經在一個最神聖的會場裏,當大會宣布“永遠開除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黨籍”的時候,不也是隻有一個女黨員極為“孤立”地沒有舉手嗎!她和張誌新都屬於那種既偉大又光榮的“孤立”!我的喉嚨有些哽噎,眼睛裏含著淚水,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政黨感到揪心,不無憂慮,不無羞愧。
當瞿弦和以深沉的語調朗誦道:“我曾滿足於,/月初,把黨費準時交到小組長的手上;/我曾滿足於,/黨日,在小組會上滔滔不絕地彙報思想!/我曾苦惱,我曾惆悵,/專製下,嚇破過膽子,/風暴裏,迷失過方向!”詩人並不僅僅是歌頌、讚美英雄的勇敢與偉大,還把自身也丟進時代的浪濤之中,以英雄的“勇敢”“偉大”為鏡子,質問良心,無情地剖析自我的怯懦與渺小。這是某些長著風向標的腦袋、見風使舵、蠅營狗苟的詩人,永遠到達不了的境地。
法律啊,/怎麼變得這樣蒼白,/蒼白得像白紙一方;/正義啊,/怎麼變得這樣軟弱,軟弱得無處伸張!
詩人勇敢地站出來,赤裸裸地質問法律、質問天理!其實這也是埋在幾代人內心深處的一個呐喊,也是無數有良知的共產黨人想喊而沒有喊出來的聲音。它不僅在我的心靈中,也在所有讀者的心靈中產生了極大的震撼與共鳴。
大約就在朗誦會的第二天,《光明日報》差不多以整版的篇幅刊載了《小草在歌唱》,同年,第8期《詩刊》又隆重推出。在以後的若幹日子裏,隻要擰開收音機或半導體,經常能聽到:“母親啊,你的女兒回來了,/她是水,鋼刀砍不傷;/孩子啊,你的媽媽回來了,/她是光,黑暗難遮擋!/死亡,不屬於她,/千秋萬代,/人們都會把她當做榜樣!”
三十年了,我已年過古稀,李震傑也過世多年了。多少往事,早已煙消雲散,淡忘得一幹二淨,然而三十年前,那天在同事李震傑家裏收看《小草在歌唱》的情景,以及聽朗誦時的心境,卻恍如昨日,烙刻般地印在腦子裏。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在社會急劇變革時期,詩人以一顆敏銳的赤子之心,呼喚社會正義,呼喚人性的覺醒。詩人雪萊說過:“在一個偉大民族覺醒起來為實現思想上或製度上的有益改革的鬥爭中,詩人就是一個最可靠的先驅、夥伴和追隨者。在這個時代,人們積累了許多力量,能夠去傳達和接受關於人和自然的強烈而使人激動的概念。”這也是雷抒雁鐫刻在心頭的一句名言,亦是他整個詩歌曆程苦苦不懈的追求。
人們沒有理由對中國新詩持悲觀態度。作家出版社最近推出的《激情編年——從1979年到2008年雷抒雁詩選》,已經肯定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詩人雷抒雁總是睜著一雙睿智的眼睛,看待並關注著生活的陰晴冷暖,人民的喜怒哀樂。這本《激情編年》,既錄下了偉大祖國三十年的健步與足跡,也定格了詩人在這段曆史每級階梯上留下的感動與思考。
2008年,是中華民族在一年裏集中經受了大悲大喜的一年。年初的冰雪迷失了方向,在不該留步的南方流連駐足,釀成一場幾十年不遇的災難。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情,是牽動舉國上下神經的大事件。詩人在這樣“令人刻骨銘心的年關”,以“保衛改革開放三十年成果”的激情,寫下了長詩《冰雪之劫:戰歌與頌歌》。老詩人李瑛非常欣賞這首“政治抒情詩”,他雖視力不佳,仍用顫抖的手,以“歪七扭八”的字跡寫道:你的這一類詩“以奔騰澎湃的激情燃燒著讀者,激起人們強烈的共鳴”。縱橫詩壇,老詩人也對近年來產生的一些類似的“篇幅恢宏、氣勢壯闊”的詩篇,善意而又含蓄地指出:“在謀篇上,如何避免構思板滯,流於敘議和藝術處理上抽象政治術語直白入詩,這些有礙於語美素質的表達等方麵的問題,都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