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人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製誥兼侍讀蘇軾撰)】
夫言有大而非誇,達者信之,眾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子距楊、墨。”蓋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喪,何與於天,而禹之功與天地並,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誇乎。自《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孟子之言行而楊、墨之道廢。天下以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歿,有申、商、韓非之學,違道而趣利,殘民以厚主,其說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僥幸一切之功,靡然從之。而世無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權其禍福之輕重,以救其惑,故其學遂行。秦以是喪天下,陵夷至於勝、廣、劉、項之禍,死者十八九,天下蕭然。洪水之患,蓋不至此也。方秦之未得誌也,使複有一孟子,則申、韓為空言,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楊、墨得誌於天下,其禍豈減於申、韓哉!由此言之,雖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蓋公言黃、老,賈誼、晁錯明申、韓。”錯不足道也,而誼亦為之,予以是知邪說之移人,雖豪傑之士有不免者,況眾人乎!自漢以來,道術不出於孔氏,而亂天下者多矣。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餘年而後得韓愈,學者以愈配孟子,蓋庶幾焉。愈之後二百有餘年而後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於孔子,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於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自歐陽子之存,世之不說者嘩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無賢不肖不謀而同曰:“歐陽子,今之韓愈也。”
宋興七十餘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聖、景極矣,而斯文終有愧於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而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長育成就,至嘉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嗚呼,此豈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歐陽子歿十有餘年,士始為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實,識者憂之。賴天子明聖,詔修取士法,風厲學者專治孔氏,黜異端,然後風俗一變。考論師友淵源所自,複知誦習歐陽子之書。予得其詩文七百六十六篇於其子,乃次而論之曰:“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此非予言也,天下之言也。”歐陽子諱修,字永叔。既老,自謂六一居士雲。元六年六月十五日敘。〈周必大刻本《歐陽文忠公集》。〉
【歐陽先生文粹跋(宋·陳亮)】
右《歐陽文忠公文粹》一百三十篇。公之文根乎仁義而達之政理,蓋所以翼六經而載之萬世者也。雖片言半簡,猶宜存而弗削。顧猶有所去取於其間,毋乃誦公之文而不知其旨,敢於犯是不韙而不疑也。
初天聖、明道之間,太祖、太宗、真宗以深仁厚澤,涵養天下,蓋七十年,百姓能自衣食,以樂生送死,而戴白之老安坐以嬉,童兒幼稚什伯為群,相與鼓舞於裏巷之間。仁宗恭己無為於其上,太母製政房闥,而執政大臣實得以參可否,晏然無以異於漢文、景之平時。民生及識五代之亂離者,蓋於是與世相忘久矣。而學士大夫其文猶襲五代之卑陋,中經一二大儒起而麾之,而學者未知所向,是以斯文獨有愧於古。天子慨然下詔書,以古道飭天下之學者,而公之文遂為一代師法。未幾,而科舉祿利之文,非兩漢不道,於是本朝之盛極矣。公於是時,獨以先王之法度未盡施於今,以為大缺。其策學者之亂,殷勤切至,問以古今繁簡淺深之宜,與夫周禮之可行與不可行。而一時習見百年之治,若無所事乎此者。使公之誌弗克遂伸,而荊國王文公得乘其間而執之。神宗皇帝方銳意於三代之治,荊公以霸者功利之說飾以三代之文,正百官,定職業,修兵民,製國用,興學校,以養天下之才。是皆神宗皇帝聖慮之所及者,嚐試行之,尋察其有管、晏之所不道,改作之意,蓋見於末命,而天下已紛然趨於功利而不可禁。學者又習於當時之所謂經義者,剝裂牽綴,氣以日卑。公之文雖在,而天下不複道矣。此子瞻之所為深悲而屢歎也。元間始以末命從事,學者複知誦公之文,未及十年,浸複荊公之舊。迄於宣政之末,而五季之文靡然遂行於世,然其間可勝道哉!
二聖相承又四十餘年,天下之治大略舉矣,而科舉之文猶未還嘉之盛。蓋非獨學者不能上承聖意,而科製已非祖宗之舊,而況上論三代。是以公之文,學者雖私誦習之而未以為急也。故予姑掇其通於時文者,以與朋友共之。由是而不止,則不獨盡究公之文,而三代、兩漢之書,蓋將自求之而不可禦矣。先王之法度,猶將望之,而況於文乎?則其犯是不韙,得罪於世之君子而不辭也。雖然,公之文雍容典雅,紆餘寬平,反複以達其意,無複毫發之遺。而其味常深長於言意之外,使人讀之藹然,足以得祖宗致治之盛,其關世教,豈不大哉!
初,呂文靖公、範文正公以議論不合黨與遂分,而公實與焉。其後西師既興,呂公首薦範、富、韓三公以靖天下之難。文正以書自咎,歡然與呂公戮力。而富公獨念之不置。夫左右相仇,非國家之福。而內外相關而不相沮,蓋治道之基也。公與範公之意蓋如此。當是時,雖範忠宣猶有疑於其間,則其用心於聖賢之學,而成祖宗致治之美者,所從來遠矣。退之有言:“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故予論其文,推其心存至公而學本乎先王。庶乎讀是編者,其知所趨矣。乾道癸巳九月朔,陳亮書。〈明嘉靖二十六年郭雲鵬刻本《歐陽先生文粹》〉
【歐陽文忠公集跋(宋·周必大)】
歐陽文忠公集,自汴京、江、浙、閩、蜀,皆有之。前輩嚐言公作文,揭之壁間,朝夕改定。今觀手寫《秋聲賦》凡數本,《劉原父手帖》亦至再三,而用字往往不同,故別本尤多。後世傳錄既廣,又或以意輕改,殆至訛謬不可讀。廬陵所刊,抑又甚焉,卷帙叢脞,略無統紀。私竊病之,久欲訂正,而患寡陋,未能也。會郡人孫謙益老於儒學,刻意斯文,承直郎丁朝佐博覽群書,尤長考證,於是遍搜舊本,傍采先賢文集,與鄉貢進士曾三異等互加編校,起紹熙辛亥春,迄慶元丙辰夏,成一百五十三卷,別為附錄五卷,可繕寫模印。惟《居士集》經公決擇,篇目素定,而參校眾本,有增損其辭至百字者,有移易後章為前章者,皆已附注其下。如《正統論》、《吉州學記》、《瀧岡阡表》,又迥然不同,則收置外集。自餘去取因革,粗有據依,或不必存而存之,各為之說,列於卷末,以釋後人之惑。第首尾浩博,隨得隨刻,歲月差互,標注抵牾,所不能免。其視舊本,則有間矣。既以補鄉邦之闕,亦使學者據舊鑒新,思公所以增損移易,則雖與公生不同時,殆將如升堂避席,親承指授,或因是稍悟為文之法,此區區本意也。六月己巳,前進士周必大謹書。〈周必大刻本《歐陽文忠公集》〉
【歐陽文忠公集序(明·李均度)】
文之有集尚矣,求其全者不多見,如韓、柳文雖完,然亦間有訛闕,使人可恨。予幼時讀《歐陽先生文集》,乃蘇本也,中間遺脫,不可一二數,每至訛闕處,未嚐不為之歎息。洪武辛亥秋,予忝丞永豐,實先生之舊鄉也。首謁學宮,得蔡侯行素新刊先生文集。予甚嘉之,曰:“侯之德亦至矣。夫當兵燹煨燼之餘,文物凋喪之後,乃能留心斯文,捐俸鋌梓,以廣其傳。”及三四讀,又惜其斷簡訛字,有模糊而不眾辨者。因與蔡侯及俞侯允中、邑庠李實、胡啟複參互考訂,頗知其說,俾斷者續之,訛者正之,闕者補之,計三十餘簡,曆三越月,五十卷僅完。
嗟夫!公之議論正大,變化不測,凜然而秋霜嚴,鬱然而慶雲麗,實與韓、柳比肩,更千古而不磨也。今幸與蔡侯諸君完集是編,非惟有益於後學,歐陽公實嘉賴焉。洪武六年龍集癸醜秋九月鞠節後八日,番陽李均度謹敘。〈明正統間重刻永豐縣學本曾魯考異《歐陽文忠公集》〉
【歐陽文忠公集後記(明·危素)】
宋歐陽文忠公之文,門人蘇內翰軾既為之序,氵反、京局、杭官、蘇、衢、吉、建、蜀俱有刻本,子又手寫家集。而孫恕宣和五年校於景陵者,卷帙多寡各異。唯《居士集》五十卷,公所親定,故諸本相同,訛闕亦鮮。至《外集》,則篇次謹略不同,訛闕尤甚,一篇之中,或少一二字,多至數十百字,讀者病之。舊本雖有刊誤一編,遄遄患其疏略。
周丞相必大用諸本較定重刻,比他本為最勝。然於凡諸繆誤脫漏不可讀者,亦莫從是正,僅疏注疑誤其下而已。迨病亟,始得寫本於李參政光家,周公子綸,屬舊客訂定編入,今每卷所謂恕本是已。然亦徒摭其時有筆誤處,指以為疵,不複加意精較,甚可惜也。
寫本後歸軍器監簿曾天麟家,紙墨精好,字畫端楷,有唐人風致,皆識以公印章,藏諸曾氏,且四世,兵後獨存。曾氏孫魯避亂新淦山中,始能取他本詳加較勘,而以寫本為據,篇次卷第,則壹以吉本為定。其異同詳略,頗仿朱氏《韓文考異》義例。若吉本所闕,而見於他本者,別為《拾遺》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