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1 / 3)

雨下得很大,窗外的閃電有時立在山脊像一排柵欄,泄水道的鐵皮被從房頂落下的水撞出了嘣嘣的鼓聲。我合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時,卻被一個重雷震醒。足足有十來分鍾,我靜靜地聽著窗外豆大的雨滴落向地麵的聲音,穿過厚密針葉的沙沙聲和落在柏油路上的啪啪聲,它們像一個撩人的欲望,催促著我起床。

這是我住進醫院的第三個月。住在明湖邊的醫院裏,我並沒有不幸的感覺。那年冬天,校醫發現我得了肺病,直到元旦過後我才答應住進來。我剛慶祝完自己的十九歲生日,心裏還留著一絲甜滋滋的感覺。因為家境困難,我能帶到醫院的全部家當不過是兩套換洗的衣服,十來本書,一條不常係在脖子上的素格圍巾,和從同學手中借來的盒式錄音機。值夜班的醫生例行公事地繞完一圈,撇下病人,去值班室打盹去了。在睡意蒙朧的後半夜,醫生習慣沒有病人來打攪他。約莫有一刻鍾,我站在門口,無法決定是否該到走廊上去?這時,同屋的病友吱吱嘎嘎翻過身,警覺地昂起頭來。“你要出去嗎?”他把手從被窩裏探出來,瞅了一眼手腕上的夜光表,“都這麼晚了,你不舒服嗎?”正當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時,走廊盡頭的木門咣當一聲,被大風吹開了。白色的碎花瓣被亂風裹挾著,在門檻上邊飛舞。對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我心存感激地應聲跑了出去,木門被用撿到的腳栓重新插上。

扭頭向後望,昏暗的走廊像一條低矮的望不到頭的隧道。我縮著脖子,倒吸了一口氣,心又撲嗵撲嗵地亂跳起來。我的腿幾乎像被人拖著,向走廊中段慢慢踱去。她的病房門口沒有裝警示燈,使人想到她可能病得很輕,隻會在這兒呆上寥寥幾天。想到她可能就要離去,我馬上有了一絲痛楚的感覺。病區娛樂室裏亮著燈,卻空無一人。我在那裏坐了一會兒,聽見窗外的雨聲停下來。我站起來,把電視機打開,瀏覽了一遍頻道,又關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看什麼。不久,走廊裏響起了急促的“叭噠”“叭噠”的腳步聲,朝這邊奔過來。到了門口,來人似乎很詫異屋裏有人,好奇地收住腳步。我沒想到來人是她。雪白的腳下趿拉著一雙平底拖鞋。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似乎意識到她手上的一大團卷紙怪難看的,馬上跑開了。隨後我聽到了廁所馬桶的衝水聲。她再次路過時,又瞅了我一眼,眼睛深處有一種東西讓人打顫。她的房門最後響了一下,走廊便沉寂下去。

看上去她的年齡與我相仿,個子很高,雖然穿著平底拖鞋,我剛才幾乎不得不平視她。她回來時空著手,不可思議地用完了剛才的一大團卷紙。我想象她笑起來的樣子,結果徒勞無獲,也許是她的神情過於嚴峻的緣故。我懷著既喜悅又茫然的心情回到病房,吊在屋中央的燈竟然亮著,病友斜倚在床頭,似乎在等我。“睡不著吧?!我也一樣。本來這是個睡覺的好季節。”他邊說邊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後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

“你剛才碰見她了?我聽出好像是她的腳步……你覺不覺得她很漂亮?”他的語速很快,略顯焦慮和不安。我立刻尷尬地臉紅起來。他是北方人,說話一向無遮無攔,不像我這個南方人,喜歡心底藏著曲曲折折的秘密。不過聽到病友提起她,一絲歡愉的感覺還是馬上傳遍了周身,心情也愈加激動起來。風吹打門窗的聲音小了,我脫下拖鞋,又換上皮鞋,提議一塊出去走走。那晚,我和他下到坡下的長長湖堤,話題一不留神便回到她身上。他比我更清楚她入院的確切時間,他抖摟的情況我幾乎全是第一次知道。放射科醫生向他透露的秘密,他忍不住說了出來。後來他嘮嘮叨叨用“白豔”、“豐潤”形容她的身體,就好象他是那位醫生,親眼目睹過她的肉體一樣。他的話讓我吃驚不小,對這樣露骨地談論她,心裏總有些不舒服。她得了一種奇怪的急性腸炎,教我們用警示燈的那位高個兒護士向他透露,她的住院期還會延長。

睡覺前,我一直被這個消息激動著,想到她還不至於很快離去,心裏的痛楚便大大緩解了。

次日我起得很晚,幾乎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朝南的床頭、桌子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護士在床頭櫃上細心擺了兩個瓶蓋,裏麵擱著早餐和午餐應服的紅、藍、白三種藥片,瓶蓋下還壓了一張檢查表格。看到這個表格我才想起,今天是進城複查的日子。遠處清清朗朗傳來病友和高個兒護士的嬉戲聲。不一會,我看見夥房的張師傅扛著一根晾衣杆,向聲音方向匆匆走去。我馬上意識到,他們又把羽毛球打上了房頂。

我從病房出來時,在花園的小路上碰見張師傅。他雙手已經閑著,老遠就向我大聲打招呼:

“書生終於起來啦?!”

“嗯。”我局促不安地應了一聲。

“你今天的氣色很不錯啊。”

“是嗎?可能我睡過頭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大個子對你真是不錯啊。”

“是是,他老幫我打飯,他為我做得實在太多了。”我又一次不好意思地說。不到兩個月,他已經習慣用綽號來稱呼我們。這是我和大個子開的頭。住院不久,我們給病區許多人起了綽號。高個兒護士叫白楊樹,她是護士中把背挺得最直的一個。有位圓臉、輪到說話臉就漲得通紅的護士,被我們稱作“紅藥片”。還有兩位護士因為愛笑和不愛說話,分別被稱作“貓眯”和“花瓶”。我們送給兩位主治醫生的綽號,雖然有些不恭敬,卻被護士們在背後興奮地叫著。那位浙江籍醫生戴著七百度的眼鏡,因此被我們稱作“三環”。還有一位湖北籍的醫生,因為那句著名的諺語,被稱作“九頭鳥”。我和大個子的綽號是白楊樹起的,雖然平淡無奇,他們仍當麵叫得起勁。後來我和大個子懷疑,她起兩個無傷大雅的綽號,是不是有意討好我們?

張師傅是醫院聘來燒飯的臨時工,家住安徽霍山。他老婆不能生育,是他頭等煩惱的事。他說來這裏打工,是為老婆掙些醫療費。有一陣子他老婆成天熬偏方,喝得臉兒蠟黃。不過,我覺得他來這裏,更多是為了躲避在鄉下遭受的斷後的恥辱。他沒有綽號,屬於醫院裏少數幾個例外,也許大家不忍心在他遭受斷後的重創後,再刺激他了。

他誇完大個子才告訴我,病區的小澡堂下午三點供熱水。我沒想到事情這麼湊巧。那個年代,醫院的煤是定量供應,大約一周病人才能洗上一回澡。我咂著嘴,十分著急地說:

“這可怎麼辦,我下午要進城去複查。”

“噢?如果是這樣的話……”張師傅把腦袋稍稍低下,沉吟片刻,又說:

“這樣好了,下午還有個女孩也進城,我幹脆給你倆留五十升開水,怎麼樣?”

我馬上高興地攏住他的肩膀,“你真是個大好人,我該怎麼感謝你呢?”說完我從褲兜裏掏出一包大個子給的香煙。

“不好意思,雖然拆了封,但沒抽幾支,這是地道的好煙。”

我把香煙塞到他手上,但他不肯收。他推辭了老半天,見我的態度更堅決了,才把香煙拿在手上。我借口三環在等我,順著小路出了花園。

太陽這時被低矮的疾雲遮住了,空氣中有了一絲凜冽的寒意。路旁幾株低矮的梅樹下,落了一地的花骨朵。我不禁為尚未盛開的梅花惋惜起來。到了有石階的坡頂,我停下來。站在坡頂崖邊,能直接看見明湖對麵的大學校園,朦朦朧朧的霧氣中,隱約浮現出幾個垂釣者的身影。

這座醫院建在明湖西邊的台地上,有三條石路從台地蜿蜒到湖邊。湖邊春色讓睡得昏沉的腦袋變得清湛起來。我一屁股癱倒在岩石上,再也不想動了。我計劃就這樣躺上半小時,似乎期待能讓心頭一躍的那個聲音出現。就在這時,吃午飯的哨聲像女人的一陣尖叫,劃破了湖邊的寧靜。哨子一聲比一聲緊,催得我不得不站起來。我見過張師傅使勁吹鐵哨的樣子,兩個腮幫鼓得像青蛙肚皮。不見到病人從病房踱出來,他的哨子是不會停的。我的腳步越邁越快,我忽然想到,這回不能再讓大個子幫我打飯了。

沒到病房門口,我的心又倏忽亂跳起來。她的聲音分明來自我和大個子的房間。站在門口,我一下愣住了。平時擺在窗前的一張桌子,被抬到了屋子中央。大個子、白楊樹和她各占了桌子一邊,沒人的那邊不用說是留給我的,上麵擺著大個子幫我打好的午飯。大個子站起來向我打招呼,我臉紅地說: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了。”

“這回可是蔣惠蓉幫你打的。”大個子指了指她,然後裝著我對她一無所知的樣子,介紹起她的情況來。我向她道了謝,有些疑惑地坐下來。我想著她幫我打飯的情景。漸漸地,一絲痛楚又從心頭掠過。從打飯這件事,我感到他倆的關係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