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到那本書時已經是十年以後。那本書被鑲嵌在一個禮品盒的絨布鋪墊的凹槽裏,作為相互饋贈的辭書,它裏麵包含了許多令我吃驚的教誨。譬如,關於“寬容”,書裏提到可以是一個罪人悔悟後的心理狀態,他對別人的所作所為並非無動於衷,隻是自感無顏指責。關於“嫖妓”,書中指出那是整個社會性犯罪念頭的一個減熵途徑。在“勇氣”一欄,我找到這樣的字眼:對可怕經曆的遺忘,遺忘的途徑有震怒、愛情、憧憬……我意識到十年以前不會有這樣的書,不然我的今天一定是另一副模樣了。
記得我四十歲時,收到過一位女生寫給我的春情萌動的信。我當時興奮地去樓下買了一瓶烈酒,為自己莫名奇妙的成功喝得酩酊大醉。在這個空氣壓抑的女校,有什麼比我必須把她當成同性更難受的事呢?在酒精燈的藍焰上,我把信燒了,盡管看著桌上的一小撮陰毛似的炭燼,我想入非非。院長經常抱怨我的課程太西化,她整天難受似的眨巴著一雙並不天真的老眼,在學校四處找碴兒。上任伊始,她出台了一個讓人憋氣的規定:所有課程教案務必經她過目。我的課程教案便有三分之一被她的紅筆圈掉了,旁邊注著諸如“弗洛依德的力比多理論不適合我們女校”之類的蠢話。當時我被另一件事情纏身,心不在焉,並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有一天,我的妻子看到我帶回家的教案時,顯得有些激動。她在婦聯工作,有一件事情讓她困惑不解。一位常跑到婦聯求助的女子,最近去南大聽了一門文藝心理學。回來後便做了一件讓婦聯幹部感到出格的事。她每周一次,主動為搞根雕的丈夫招妓,從而一舉解決了多年來困擾她和婦聯的,丈夫的性虐待問題。“力比多,力比多。”妻子一邊用舌頭掂量著這個詞,一邊毫不猶豫操起了一把大剪刀。她知道被女校長用紅筆圈掉的內容我用不著,便在教案上開起了天窗。
後來我下課時,經常會遇到對教案中的形狀各異的天窗感到好奇的女生。我便解釋,那些窟窿是準備貼菲林圖片的地方。消息不脛而走,結果我的講台前,天天有人等著翻看那些並不存在的菲林圖片。她們炙烈的眼神與校長欽定的古板的校服,形成了頗為滑稽的反差。我知道,那位羞羞答答、情書裏不敢署名的女孩,肯定不在這群喜歡到講台磨蹭的女孩當中。她究竟在哪兒,成了上課中一個特別困擾我的問題。我燒掉的情書中沒有她的筆跡,那是一封用報紙上的字拚成的印刷體情書,盡管她聲稱在第二封信裏,會署上自己的大名。後來我經常翻看的那本辭書,對這種女孩的做法和心理倒有很棒的描述,“……她們為精神眩暈,卻在肉體中醒來。”我為這個姍姍來遲的教誨感到遺憾。那時的我為第二封信的遲遲不來,心急如焚。記得上心理課時,我突發靈感,施出一個怪招。不管是高年級或低年級的學生,周末前都接到同一道測試題。試題讓她們細致地刻畫對父親的感情,然後進行心理分析。
第二周,我一共收到了三百六十一份答卷。有的答卷居然是一篇對父親的控訴書。我毫不猶豫地把這類答卷交給了校長,她的臉上是受到震驚的神情。隨後她對我的做法大加讚賞,認為我的試卷幫她發現了一大批潛在的家庭罪犯。整整有兩天,我汗流夾背地坐在窗簾緊閉的辦公室,在一大摞眷戀父愛的試卷中大海撈針。那封情書的語調,以及不經意流露的迷亂的情感,是我查找的唯一線索。她宛如一座精致、令人垂涎的古代雕像,屹立在林林總總的贗品中間,懷著頑皮又可愛的心理與我周旋。當然,我也不會差到是心理學方麵的孬種。第二天,我終於小有斬獲,找出了五份可疑的試卷。它們恍如老男人麵前的年輕嬌嫩的玉體,簡直難分高下,連作者的姓名也一樣誘人。我違心地給這五份試卷打了高分。發放試卷的過程中,我特別留意觀察五位作者的花容月貌。我注意到氣質與表達口吻之間的微妙的關係,據此我把篩選對象縮小到三人:蔣惠蓉、楊蓴、湯苓。她們的麵龐像是擱在眼睛與太陽之間的一片嫩葉,皮膚深處都透射出純潔無邪的光澤,讓我越發感到自己內心的黑暗。也許繼續鼓勵我做下去的,不隻是校長的路見不平,被那封情書煽起的好奇,而是隱隱約約逐漸浮現出來的肉欲。我強作鎮定地決定單獨會見她們。我幾乎差點燒香祈禱,情書的作者就在三人當中!
我先在圖書館走廊碰見了踽踽獨行的蔣惠蓉。她高高的個兒,白白的皮膚,翕動的鼻孔洋溢著熱情。那天她對自己得高分渾身不自在,她的敏感讓我打了個寒顫。她左思右想,她隨便寫的作業怎麼會得全班最高分,似乎她對平時在班上的倒數位置更心滿意足。我不得不繼續維持假象,誇她的作業多麼有見地。我把圖書館的大門用力關上時,仍看見她在走廊裏的眼睛瞪得老大,目光比雕像的目光還要讓人感到取悅她的徒勞……那幾天我的心情搖擺不定,我看到了自己悲哀的根源。
“這雖然是一份對社會假正經的抗議書,但手段卻很卑鄙……”我忘了筆記本中的這段話,是不是喝酒時從腦子裏冒出來的。當時極地酒吧的樂隊正奏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卻掩蓋不住楊蓴接二連三的噴嚏聲。她用餐巾紙捂著嘴,不時像換氣似的道一下歉。她圍著絲綢紅肚兜的胸部弄得我很不自在,那兒隻有稍稍能覺察到的一點起伏。與其說它讓人想入非非,不如說它淨化了我。它使我徹底打消了想借酒勁幹點什麼的念頭。她自憐地摳著自己的指甲,又一臉驚訝地發現了我指甲上的豎條紋。之後她有些酒暈地扶著我的手,我卻正經八百為她看起了手相。這就像是最後一次堂審,我判處了兩人關係的死刑。從今後,我麵對她時,不會再有自責的感受。那晚我把她送到巷口,嘴裏嘟嚕著莫名奇妙的話:“感謝今晚你讓我想起了從前。”她突然回敬的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寧願讓你想到現在。”說完她轉身跑進了黑黢黢的深巷,我一直望著她的被月光映亮的金屬發卡,像熒火蟲在巷子深處漸漸飛遠。那晚我十分慶幸,她不是信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