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尼先生躺在鐵軌上。

年輕的麵孔被嚇得蒼白失色,他手腳發軟,剛剛那次驚嚇將他渾身所有的力量都掠走,此刻他連獨自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輛巨大的軌道列車停在離他五米左右的地方,懸浮於車軌上空一尺高的列車此刻正在緩緩下落。這個過程很快,軌道列車,或許應該稱之為磁懸浮列車咣當一聲落回軌道上,就像一個來自洪荒的遠古巨人一屁股坐在了纖薄的鐵板上——軌道被震得劇顫。

躺在鐵軌上的霍克尼先生被震得眼前發黑。

過了很久,又或者隻是幾秒鍾,霍克尼先生被一群穿銀灰色製服的路警圍了起來。

他手腕上不知何時與鐵軌鎖在一起的手銬被其中一名路警打開,然後霍克尼先生聽見他說:“我說哥們兒,這年頭你居然還能想到臥軌這種古老的自殺方式,難道你覺得我們的光輝號是和舊時代那種看見漂亮車廂屁股就拚命追尾的HX號一個品種麼?”

或許是這個笑話太冷,在場的路警全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朝那個說笑的路警投去飽含鄙視意味的一瞥。

霍克尼先生大腦裏一片空白,他的思考能力仿佛全都丟失在方才那場可怕的驚嚇中——任誰發現自己被鎖在鐵軌上,而不遠處正有一輛高速行駛的列車急速接近,都不可能保持鎮定。更何況那輛車驟停在霍克尼先生前方不到五米的位置,注意,是“驟停”而不是“緩慢停止”。

霍克尼先生機械地按照路警們的指示緊隨他們進了一節標注有黃色三角形的車廂,然後在路警們的指揮下蹲在車廂一角,麵對著車廂牆壁抱頭蹲下。

直到霍克尼先生被帶到那仿佛科幻大片一樣的警局裏,被人按在椅子上用強光打上了臉,他才陡然回神。

“姓名?”有人用公式化的語氣問道。

“H……霍克尼。大衛·霍克尼。”

“根據中央智腦回饋的信息,你的名字應該叫做蘇琛。好吧小夥子,鑒於你頭一次對我說謊,這次關於姓名的欺騙我們就暫時揭過不提;不過如果你再不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我想我有權將你的信用積分全部扣除。”

蘇琛?好吧。霍克尼先生決定不與霸道的執法人員就姓名問題發生爭執,他換了個坐姿,調整自己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可惜那道照在臉上的強光令他眼睛酸澀,一點也看不清此時身處的環境,不然他肯定有興趣瞧一瞧自己夢中這個奇異審訊室的模樣。

“性別?”

霍克尼先生剛準備好的心理建設瞬間被這個白癡問題打碎成渣跌落在地,他扭了扭,重新換了個姿勢坐好,強迫自己老老實實地答道:“男。”

“出生年月?”

霍克尼先生沉默。

“犯了什麼事?”

霍克尼先生依舊沉默。

“你是因為什麼被送進來的?”

霍克尼先生猶豫了一下,簡短地答道:“臥軌。”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爾後爆發出一陣誇張的大笑聲。過了一會兒,打在霍克尼先生臉上的強光漸漸變弱直至消失,他終於看到了笑聲的來源——那是一個翹著二郎腿坐在真皮旋轉椅上的亮銀色機器人,它笑得太厲害以至於它的平衡係統與自我保護係統再也阻止不了機器人渾身那些金屬零件亂顫著碰撞出叮叮當當的噪音。“哈哈,你太可愛了!臥軌!噢噢!臥軌!!!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的光輝號是直接由偉大的中央智腦操控的麼?!嗯,雖然它隻是最常見的民用交通工具,可它的‘智慧’卻來自於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智腦瑪利亞大人!你居然試圖躺在光輝號前進的軌道上自殺——好吧,這不叫自殺,這簡直就是腦袋裏養金魚——進水太多。”

機器人警官又問了幾個問題。

這一次,沒有強光照耀,霍克尼先生輕易看到了“審訊室”一側牆壁上的大字。

機器人警官每問一個問題,那個屏幕就會閃現出數排黑底綠線的電波紋路;霍克尼每一次回答過後,那個屏幕上都會給出“真實”或“不真實”的判定。

隨著警官問題的深入,霍克尼腦海裏漸漸地浮現出一些完全不屬於他自己的回憶。

“蘇琛,你父親的名字是?”

霍克尼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個麵部輪廓剛毅有型的魁梧中年人,一段段屬於蘇琛父親的記憶以及那些記憶中包含的畏懼、渴望、委屈與不甘一齊襲擊了霍克尼的心海:是這個身體本身的情感記憶。

“滴——被詢問人情緒激動。請暫停詢問。”警報聲適時響起。

機器人警官似乎好奇地抬頭看了霍克尼一眼,它的零件集體卡了一下,電路板中像是產生了隻屬於人類的“猶豫”狀態;亮銀色的骨架式機器人警官的核心芯片高速運轉了很久很久,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它破天荒地丟下了審訊室中的年輕“犯人”(這是違反工作條例的行為),衝進隔壁的人類同僚辦公室內“打劫”了一杯熱騰騰的香濃咖啡送給了自己的“犯人”。

霍克尼先生喝了幾口咖啡,處於暴走邊緣的情緒總算是漸漸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