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接受共舞邀約似地,艾蓮輕輕攫住父親的手。
那隻手早已不是七歲女孩應有之樣貌。
——是我。
金色發絲編成的辮子搖晃,身上裹著我最常穿的洋裝、攏著裙腳坐在山頭的,是我。
進到我軀體內的艾蓮,以那雙綠色瞳孔直視父親,露出微笑。
——見到那張笑臉的同時。
我理解了一切。
她期望著被愛。
然而這股期望卻以扭曲的方式刻進她心底。
厭惡與不情願的思緒攀爬到背上,在嘴裏釋放苦味。
我發出無聲的哀號。
——我不要。好惡心。艾蓮,你在打什麼主意?你到底想對爸爸作什麼?
我搖頭。不停地搖頭。像在說著,艾蓮留在這具軀體內的感情肯定出了差錯,而試圖甩掉它。
然而,並沒有差錯。艾蓮的細胞發出笑聲。甚至樂於見到我想通這事。
——不,不對。那稱不上愛情。
顫栗傳遍我全身每一個部位。
用力握住拳頭,像在抑製身體逕自暴動。
認為就這樣死去也無所謂的心情業已消失殆盡。
我可以接受我消失。若連父親也將成為受害者,這我可不準。
艾蓮扭曲的愛將如何傷害父親?
將如何使我痛苦?
彷佛全身毛孔均滲出了汗水。體內凝聚出力量,血液自身體各處噴出。好痛。好痛。明明什麼也看不見,我的雙眼仍死命想睜開,見證些什麼。
——啊啊。我不要。怎麼會有這種事。
用上每一個細胞體會自己的後悔之情。
——全都是我的錯。都怪我不聽爸爸的話、跑進森林深處。怪我偏偏過上了她。怪我誤信了她。
若我就此死去,怎麼可能無所謂。
若我就此消逝,怎麼可能無所謂。
認為可以逆來順受的我,也隻是一場謊言。
難道事已至此,我還想當個體貼的人嗎?
沒出息到我自己都忍不處笑出聲。然而不管怎麼解釋,那股聲音聽起來仍隻像是哭聲。
腦中熱得像要爆炸。
脈搏快得像要撞破心髒。
我宛如毛毛蟲的軀體扭動掙紮。
黑暗之中,兩人的舞台仍持續上演。
艾蓮用我的臉露出笑容,被父親牽著,正要離開滿布骸骨的黑暗,走向光明之處。
——快站住。別走呀。
我死命地大喊。
——別用我的臉笑。別用我的手碰觸爸爸。住手住手住手快住手呀——
我看到的隻是幻象。他們不可能聽得見我的聲音。然而艾蓮卻像是察覺到似地,回頭望向我這邊。
即便沒有背光,艾蓮的臉仍塗成一片黑,僅剩嘴唇閃著搶眼的紅色。
那雙唇瓣。她豔紅的唇瓣勾起——
「——————————————————————————————」
我嘶聲力竭地吼叫。
聲帶有沒有毀損,一點也不重要。
如損壞的笛子吹奏的哀號聲在屋裏回蕩。
嘔吐物與血液接連自體內噴出,我繼續尖叫。
腦子裏,
對艾蓮的憎恨,
對自己所為的後悔,
塞得滿溢,
我的身體開始崩解。
啊啊。
我要死了。
我想。
——但那並未發生。
以為將消逝而去的身體碎片,化為無數的花瓣,彷佛乘上旋風似地飛舞到空中。
它們散落於屋內各處,化為新的牆壁與地板。
暴風以我為中心蜷聚。
明明早已失去視力,這個畫麵卻清楚浮現。
身體逐漸消逝的感覺,其實是釋放魔力的感覺。
我在無意識之間,命令尚存於這個軀體裏的微量魔力,驅使了魔法。
原以為已近風中殘燭的生命,現又旺盛地燃燒著。
心跳越來越快。
情感不受抑製地湧現。魔力放肆地釋放。就像猛烈哭泣時,那股痛快發泄的感受,無法輕易停下。
——突如其來地,畫麵浮現腦海。
陌生的男性全身受針穿刺而死。以此光景為本,製造出插滿針的地板。
孩童被巨蛇折斷脊椎而死。以此光景為本,製造出大蛇居住的房間。
虐殺的曆史。艾蓮在這個家裏殺害人類的記憶。殘留於軀體裏的魔力,正以她的記憶為基礎,在屋子裏製造各種機關。
猛烈的喘息朝我襲來。
身體被撕裂般的感受降臨。
我一點也不想見到這些光景。伸手搗住已空無一物的眼窩。然而殘酷的畫麵無情地持續閃現,這個家不肯停止生長。
眼睛好燙。好痛。好像有融岩從眼底及腦裏湧出似的。我用手指戳進眼窩。好燙。完全沒效果。我大叫。
我認識這個家。
紅色地毯是惡魔的舌頭,揮下的利刃是惡魔的尖牙。
屋子裏所有的機關,是以便人感到絕望為目標的器官。
這個家,是惡魔為了吞食人類而建造的家。
艾蓮渡過數百年時光的家。
培育她願望的家。
這裏是,屬於她的,
——魔女之家。
我的魔力鋪成木板地、砌成石牆,眨眼間便構築起這個家。本應花上好幾年才能完成的工程,僅僅數秒即大功告成。
蓋好屋子後,接著將魔力釋放到屋外。
魔力的波動沿途擊碎森林裏的空氣、逐漸擴散。鳥兒因衝擊力而受驚高飛。玫瑰的藤蔓宛如猙獰野獸般,狂暴地穿過樹林間。
接著,玫瑰藤總算找到一名站在花田裏的少女。
就在這一秒。
血紅的念頭竄遍全身,我不禁搔抓著眼窩凹洞。
——我打算殺害艾蓮嗎?這真是我的欲望嗎?我不清楚。不是的。隻是一股停不下來的衝動。我希望她把身體還給我。啊哈哈。騙人的。我真以為她會還我嗎?不對。其實我——
金發少女回過頭。
啪嘰一聲,空氣被撕裂。
森林就此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