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刺進她的喉嚨。
用附近的那把小刀。
鮮紅的血液四濺。女人嘰呀嘰呀地喊叫著。我沒有停手。不顧她的哀號,連續用小刀貫穿她的頸子。偏執地。一次又一次。從各種可行角度。女人倒地。我改用反手持刀。下揮。血液隨著抽刀動作噴到我身上。
我知道脖子是最脆弱的部位。
因為黑貓也是銜著老鼠的頸部、讓它動彈不得。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回想起那時的黑貓。抓到老鼠的美麗黑貓。尖牙是她的武器。原以為我沒有武器。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的武器,不就一直在伸手可及之處嗎?
若不肯愛我,那我也不需要你了。
明明被深愛著,卻不肯接受,不可原諒。
我承認。我憎恨母親。並且以同為女人的立場,嫉妒享受父親愛意的母親。
明明隻要母親願意給我愛,我就能一直隱藏住這股怨恨。
我就能同等地愛著母親。
我鬆開手。任母親的愛離去。放開我死命攀住的事物。啊啊。好熱。沐浴在熾熱的血海裏,我才察覺到。我竟然可以呼吸。什麼嘛。以為一放手就無法存活,原來不過是我的幻想。
我在血海的深處,環抱雙膝哭泣。
那才是真正的我。
其實我跟後巷裏的行人沒什麼兩樣。我也從未正視不願見到的事物。想要假裝沒有發現。明知那些事物確實存在,卻不肯承認它們就在眼前。
那個我,微笑著拾起滿布淚痕的臉,將手伸向這頭。我握住她的手。下一秒,她的手在我掌中化為沾滿血的小刀,而我就站在門口。
眼前的女人背靠大門坐在地上,無法再出聲。
隻是不時見到手腳抽動,抑或血沫自嘴角冒出。
真惡心。彷佛還活著似的。變得這麼肮髒,怎麼可能還有生命。怎麼不學學那隻一瞬間便失去生氣的老鼠。哎呀,還是我的手法不夠好呢?——哪,黑貓,你覺得呢?
我緊握著小刀,癱坐於原地。
從腹部深處吐氣。因痛楚與疲憊而全身發熱。不可思議的是,腦子反而極度冷靜。
原為母親的女人化作一團散出惡臭的肉塊。
髒死了。
那個樣貌完全無法令我衍生任何感慨。
我瞄向女人的腳。
純白的鞋子被血染成紅黑色。
我無意識地揪起鞋子,凝視著它。得跟贈送這雙鞋子的某人通告一下才行。「抱歉,她沒辦法跟你一起走了。」
宛若眼淚般,血液化成珠粒,自鞋子前端滴落。
喀嗒。
背後一道聲響。開啟門扉的聲音自房子深處傳來。
我僅將頭往後轉。
是父親。
父親自隔壁房間緩緩現身,望著這頭。
鞋子自我雙指間落下,喀當一聲滾落在地。
讓我一時鬆開力氣的,不是焦急、後悔、或是恐懼之類的情感。
——而是純粹的興奮感。
笑意自嘴角溢出。幾乎禁不住要漏出笑聲而著實緊張了一下。我壓抑著胸中的激奮之情,采取了接下來的行動。慢慢地站直身,移動位置,好讓父親清楚見到母親的屍體。
父親眼神飄搖。朝著母親的屍體伸出一隻手,一步步走近。提燈的光線清楚映照出父親贏弱的身形。父親消瘦了許多。隻剩凹陷眼窩裏的瞳孔放出奇異的光彩,緊盯著坐在血灘之上的女人臉孔。
我忍不住感到亢奮不已。
因為想到父親可能會大聲怒吼指責我的罪行。說不定會親手毆打我。
因為想到父親將心思轉到我身上的時刻終將來臨。
父親無力地跪在屍體旁。顫抖著手執起女人的下顎。確認過臉孔後,擁住屍體,如野獸般吼叫出聲後,猛烈哭泣。起初我嚇了一跳,不過吼叫僅限一開始時,隨後便轉為接近啜泣的悲痛低鳴。
我努力演譯出冷靜的樣子,輕聲說道。
我特地告知父親。
同時不讓他察覺我內心多麼欣喜。
「是我幹的唷。爸爸。」
最後一句話的聲調顫抖。在夢裏呼喚過父親無數次,但這還是第一次真正開口喚叫。我感動到幾乎要落淚。
父親微微地,真的隻有微微地抬起頭,但是並未將盈滿淚珠的眼睛轉向這邊,隻是再度攀上女人的軀體。
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因期待而興奮的胸口,似乎又將被別的東西給占據。
父親持續呼喚著女人的名字。提燈的火光搖晃,彷佛在呼應我內心的動搖之情。
「是我殺了她呀!」
我刻意張開雙臂。血液啪地被甩出。滿是傷痕的右手還緊握著小刀。行凶的證據。然而父親隻顧著哀泣,完全未受影響。
我的臉色徹底刷白。
我的吼聲已在不知覺間轉為哭調。
不管我怎麼喊,父親都不肯看向我。
——為什麼。
為什麼不肯看我?為什麼隻看那個女人?
為什麼,為何,要這樣不斷證明我不被愛的事實?
住手。別讓我明白。我不想明白。
隨著父親的哭聲越來越響亮,我體內的絕望感益發濃烈。耳內響起一陣騷亂。
牙齒無法順利咬合。
顫栗竄過全身。
我放聲吼叫。
同時高舉小刀,親手結束這於我如地獄之光景。
我茫然矗立。
右臂彷佛有惡靈依附般沉重。分不清是誰的血,自手裏小刀的前端滴落,在地板上製造出汙漬。
父親倒臥在母親身上。兩具屍體重疊在一起,像在告訴我,沒有我介入的餘地,令我心底一陣不悅。
父親直到最後一刻仍緊黏著母親。
父親眼裏隻有母親。對父親來說,失去母親的人生將痛苦到無法承受。沒錯。所以這樣也好。
我慢慢地後退。接著發現隔壁的房門半掩著。
父親的房間。正確來說,是父親與原為母親之女人共用的房間。
視線離不開門扉開出的縫隙。碰咚碰咚,心髒在寧靜中鼓動。房內傳出與母親不同的甘甜香氣。我像是被誰催促著似地,以握著小刀的手推開門,踏入房內。
喀嗒喀嗒,木門滑開的聲音感覺特別響亮。房內充滿香甜的味道,濃到嗆人。
房間裏一片漆黑。
一張床靠在深處的牆邊。桌上的燭火於狹窄房內放出沒什麼作用的光暈。
桌麵上放著小盤子與飯碗,還有一個細長的筒狀物。白煙從筒狀物的前端冉冉上升,我瞬時明白它是吸煙器具。
應該是父親的所有物吧。
那股甜香正是來自這裏。
我遲疑地走向床鋪。物品四處散亂在地板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絆倒。
走到床旁後,我落坐於床邊。比我的床還硬,坐起來很不舒服。他們特地為我準備比較舒服的床鋪嗎?一想到這裏,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我再也沒有機會確認了。
茫然若失地望著從吸煙器具冒出的煙霧。就這麼望著,彷佛看見煙霧的另一端浮現幻覺。笑容滿麵的父親、母親、還有我。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就在煙霧的那一頭。
唉啊啊。
我搓搓鼻子。
為什麼我們沒能像那樣呢?
美滿家庭的幻覺消逝,我重新意識到倒在門口的那兩具屍體,以及置在膝上、握在手裏的小刀。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我隻是希冀被愛。
我不過想付出愛。
但是大家都不願愛我。
眼睛好痛。是煙霧滲進眼裏了嗎?每眨眼一次,視線就變得更模糊。
大家都不願愛我。
為什麼?
——因為我身上有病?
我撫上被淚水、汗水以及血液浸得亂七八糟的臉部繃帶。像是要確認似地,觸上裂開的肌膚。
我搔抓著比擬爬蟲類的皮膚。好痛。即便如此,我仍像著了魔似地,一邊低吟一邊刮著臉頰。
都是因為我生病。因為我這副德性。
所以沒有人願意愛我。大家都想逃離我。
父親不肯正視我。
母親打算拋棄我。
我到底算什麼?
艾蓮。這是我的名字。但是,艾蓮又算什麼?
醜陋不堪又生病的孩子?成天凝望著後巷的玩偶?永遠得不到愛的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臉也無法滿足,我接著搓起頭發。發絲進到嘴裏,被口水染濕。好痛。好痛。但是我心底的哀號比那還要激烈。
就在此時,窗戶開啟、發出磅當一聲,將我拉回現實。
強風透過窗欞穿入。還點著火的吸煙器隨之滾落墜地,散在地麵的布塊發出滋哩滋哩的聲音,焦痕開始擴散。
腦子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放任下去會釀成火災。我慌忙站起身。
——得滅火才行。
我如是想,卻又馬上止住這個念頭。
滅火?
有必要嗎?
——這個家裏不是什麼都不剩了嗎?
我望著火勢逐漸增強,一步一步後退。接著像被反彈似地衝出家門。
深夜中的後巷。
氣息很快變得紊亂,連兩棟房子的距離都跑不完。
腳步聲啪嗒、啪嗒。我赤腳走在冰冷的石板上。
雙腳上被自己以及別人的血染成紅色。肯定在路麵留下了血紅的足跡。說不定我天生就套著一雙紅鞋。我如是想,無心地走著。
握在手心的小刀,融入夜色、化為身體的一部份。
貧民區裏沒有路燈。時值深夜,也沒有光線自任一扇窗後透出。隻有微弱的月光照耀著我。沒人出現指責我的行為。可能製裁我的人,也放下天秤熟睡著。
路途中絆到腳,整個人跌進垃圾收集場。
腐食或金屬碎片等廢棄物在垃圾收集場裏堆疊成山。
胸口、腹部等等,身體各處受到撞擊,我以俯臥的姿勢扭動身體。擠不出力氣爬起身,僅將臉轉向側麵。呼!地吐出一口白霧,感覺疲倦一鼓作氣襲來。
右手仍緊握著小刀。
髖汙的刀刃反射朦朧光暈,手拒區過度疲累而輕衡顫栗。
『你要死嗎?』
彷佛聽到小刀如是詢問。
我無力地搖頭。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是我的尖牙。貓也無法用自己的利牙齧咬、撕裂自己吧?
我就此閉上眼。
我今後會怎樣呢?總之明天會先醒過來。那麼後天呢?再隔天呢?可以想像我因寒冷而發抖、為雙腳的痛楚而哭泣、忍受餓到睡不著的每個夜晚,接著身體逐漸失去行動力。
屆時有誰會替我埋葬呢?
會不會有一雙溫柔的手,引領我到土壤構成的睡床呢?
我很明白那不會發生。
我會將黑貓帶去埋葬,是因為她那般嬌小、那般弱勢。因為她的存在感小到能容納在我雙臂間的關係。
而且我見證過黑貓凜冽的姿態。明白她華麗的生存方式。所以我才會生起照料黑貓屍體的念頭。
而我,世上有誰認識我呢?有誰曾經了解我呃?即便了解,又會覺得我的姿態很美麗嗎?
沒有人會對我伸出援手。可能向我伸出雙手的人,已被我親手葬送掉了。
我想像著將黑貓死在後巷的樣貌置換成我的景象。
啊啊。總覺得還挺適合我的。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放棄繼續思索下去。
就在此時——
突然出現一道聲音,拉回我的意識。
近似少年的音質,口氣卻又莫名地穩重。我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扶著起身。
環望四周欲尋找聲音的主人,但沒見到任何人影。
「艾蓮,我在這兒啦。」
那道聲音用像是熟識多年的態度呼喚我的名字。
我朝著聲音來源方向抬頭,才發現快要崩塌的矮牆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隻正坐的黑貓。
月亮正好懸在黑貓後方遠處,放出與黑貓眼瞳同色的光芒。
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已被埋在土裏的黑貓。眼前的黑貓擁有與她一樣的金色瞳孔。但是有哪裏不一樣。不是當時的黑貓。因為她是「貓」,而眼前這隻黑貓不是「貓」。「貓」不可能會使用人類的語言。
「真是幫了大忙哩。我剛剛餓到快死掉了。」
說完心滿意足似地舔著前腳掌。舉止宛如真貓。
我揉揉眼睛。這不是幻覺。
順著黑貓的話,低聲道出率直的疑問。
「給了你什麼東西嗎?」
大概是我有所回應讓他感到開心,黑貓俐落地彈跳站好。
「嗯!美味的靈魂兩份。」
聽見不熟悉的字眼,我皺起眉。
他剛剛說什麼?靈魂?
「沒錯。人類是由靈魂與肉體組成的嘛。你知道這事嗎?」
我輕輕搖頭。
咳哼,黑貓清了清喉嚨後說道。
「人類是由靈魂與肉體所構成。人類還活著時不能吃。不過人類一死,靈魂就會像被線拉著似地離開肉體,這時候就能吃了。我自己挺難掌握到這個抽離的時機呢。通常要等到像剛剛那樣,有誰殺了另一個人的話,我就能順利吃到。今天運氣好,偶然遇上你殺了人。要不是你,我不曉得能不能活到現在哩……喂,艾蓮,你沒事吧?」
我因驚訝而整個人站起來。雙腳不住顫栗。我猜想我的臉色應該難看到呈現與月光映照的夜裏空氣差不多感覺的淡藍色。
「……你把爸爸吃掉了?」
我不明白靈魂是什麼。但至少理解那是對人類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而黑貓竟然把這東西給吃了。
我心生父親被眼前這隻異樣生物玷汙的念頭。不可思議的是,原為母親的那個女人並未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呃……確實吃了。」
黑貓作出困擾的樣子。真的隻是作作樣子。他看起來不像真正感到困擾。
「……艾蓮。我是覺得,反正你們也無法管,我們想怎樣是我們的自由吧?就算我說我沒吃,你也沒辦法證實不是嗎?再說,就算我吃了,你又能怎樣?」
說著,黑貓有意無意地晃著細長的尾巴。
我無話可反駁。
我認為黑貓說的沒錯。
黑貓不再說話,俯視這頭。那對瞳孔裏蘊著宛如玩偶般的淡漠,令我身子一縮。我禁不住將視線自黑貓身上移開。唇瓣顫抖著,但不知是因為恐懼抑或寒冷。
眼前這個正在跟我說話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為了釋放無法自持的情緒,我大吐一口氣。
感覺雙腳疼到像火在燒。右手配合著心跳頻率,一陣一陣的勾痛。此時才突然憶起自己正站在石板上,想哭的情緒湧上。
今後我該往哪兒去。
我茫然地望著黑貓背後的月亮,如是想著。月亮像是表麵有血管流過,帶著絲絲的紅,散發不祥的色調。
「所以呀,我想回個禮。」
黑貓稍微拉高了音調說,拉回我的注意力。
「像我們這樣的惡魔呀,總有機會透過你這樣的人類獲得靈魂嘛。這時呢,我們可以獻上魔法作為回禮。我想特別送給艾蓮某個魔法唷。」
我皺著眉,感覺挺費事。
但眼下的我連說話都嫌麻煩。
「艾蓮,我要給你一個家。」
——家。
這個特定的詞讓我禁不住睜大雙眼。
黑貓勢必有注意到我的反應。
「你無家可歸對吧?你有辦法自己活下去嗎?恐怕隻能拖著腐敗的腳、死在髒兮兮的路上吧?這種結局豈不是挺無聊的嗎?我不想見你那麼慘。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會好好招待你的。」
黑貓的話語輕柔地觸進我耳裏,在我腦裏如花綻放。宛如溫暖的陽光。是身體已凍若冰柱的我,眼下最冀望的事物——
某人的大吼聲唐突地傳來。
轉身望向聲音來源,隻見火舌從我家的位置冒出。
那一帶的雲朵形狀被火光映照得分明,烈火熊熊燃燒,看來幾已無法挽救。
我呆愣地凝望那團火焰。
不會再踏進一步的家。
願意給我愛的家。
腦中浮現父親與母親的臉。於我想像中,兩人的臉被塗紅,重疊於遠遠可見的火團之上。
不可能被煙熏到,眼睛卻覺得好痛。
黑貓詢問。
我轉身麵對黑貓。
管它什麼惡魔,還是魔法,全都無所謂。我隻知道,若是我現在搖頭拒絕,之後就會變成後巷裏的冰冷屍體。
——我討厭寒冷。
如此簡單的念頭促使我點頭同意。
我的動作極小,或許也像是微低下頭而已。
不過黑貓將其視為允諾的信息,隨後,我的意識如斷線般,瞬時中斷。
急忙奔向火場的人及試圖遠離火場的人往來交錯。
沒有任何人留意到。
後巷的角落裏,有一名少女與一隻黑貓一同消失於夜晚的陰影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