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有人說賈母是賈府的精神支柱、是愛與善的化身,大錯!她是專製的支柱,她是獨裁享樂的化身。《沙家浜》的故事是假的,但有句流傳極廣的唱詞可用來評說賈母:這個女人不尋常!
讀者們,千萬別被這個笑嗬嗬的老太太給騙了,她在各方麵都與王熙鳳很相似,她在各方麵都比王熙鳳強。美學家王朝聞在《論鳳姐》一書中對此概括得極好:王鳳姐就是年輕時的賈母,賈母就是年老之後的王鳳姐。(同樣的道理,阿Q就是貧窮落魄的趙太爺,趙太爺就是有錢有勢的阿Q)
賈母與王鳳姐都不大識字,但都聰明能幹,嘴皮子厲害:
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女說書人,也叫女先)進來,放兩張杌子(北凳)在那一邊,命他(她)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近來可有添些什麼新書(戲曲故事)?”那兩個女先兒回說道:“……殘唐五代的故事。”……“叫做《鳳求鸞luán》。”……
女先道:“……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膝下隻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賈母笑道:“這重chóng了我們鳳丫頭了。”……
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此為尊者的名字)。”鳳姐兒笑道:“……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這李鄉紳膝下無兒,隻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
中國的戲曲、評書差就差在套路太死、共性太多、個性太少:才子佳人必定曆經磨難而終成眷屬,忠臣義士必定誅殺奸賊而為民除害,窮人的孩子必定刻苦讀書而高中狀元……
賈母一聽:沒意思!立刻指出《鳳求鸞》中種種不合情理之處:大戶人家的小姐一見男人就私定終身,忘記父母,是為不孝;詩書之士一見女人就忘記大義,是為刑事案件;服侍小姐的仆人一定很多,身邊怎麼可能隻有一個小丫鬟?不僅如此,賈母還指出了才子佳人故事的實質:
賈母笑道:“……再一等(再有一批)……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嚐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大戶人家)。可(確實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寶玉等,北方習語)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戳穿謊言,北方方言)。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cháo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兩個女先生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口才利索)。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
這麼一比,大家就可以看出賈母比王鳳姐更高明,因為賈母能指出中國愛情戲曲所隱含的隱秘心態,而王鳳姐也隻能插科打諢、湊趣取樂罷了。而像“我們這中等人家”的炫耀式自謙,王鳳姐不大會說。
賈母有一句話“他也想一個佳人”說得很對,中國有一類愛情戲確實極為低俗,如《柳毅傳書》,講的就是偶爾做了一點好事就發大財、娶美女的天方夜譚式故事。
但是,你以為賈母隻是評說中國戲曲嗎?不是!賈母用意頗深:私定終身是罪惡。中國統治者特別提倡“絕對孝敬父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是想從精神上、在日常生活中讓人成為奴隸。賈母雖不識字,但大是大非看得清。當然她還算實在:我偶爾聽聽;但絕對不讓孩子們聽,怕他們的心靈被腐蝕。